

醒 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贺子)
工业文明中的人生理想,有时候反而单纯得很像是复古退化。
比如我的朋友林,在白天经营事业时,果敢镇定不苟言笑,目光中闪现的,似乎皆是智慧光芒。但是到了晚上却是战战兢兢,因为他不晓得自己这一夜是否会被失眠偷袭,所以越夜越不安,结果往往辗转反侧,如同《诗经》中上古时代的年轻人,心中横亘着没有指望的暗恋,夜不成寐。
因着这个原因,林很期望自己能日日安睡到自然醒。某次在饭桌上他曾经很抒情地说,希望自己能在早晨被寂静唤醒。当场听他表述愿望的朋友都对他表示了适当的同情,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愿望完全没有可能实现。因为即使他侥幸成功入睡,也只可能被汽车喇叭唤醒——他的家在西直门旁的二环路边,窗下总是一派车水马龙。
比较起来我要幸福得多。我完全没有失眠的困扰,蝇营狗苟一天之后,只需倒头便可入睡,然后在早晨被闹钟叫醒。每天早晨7点,我的闹钟都很准时地唱起“红莓花儿开”的曲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直到我挣扎着打开眼睛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的醒来非常缺乏意境,因此我总忍不住要怀念十多年前的中学时代。那时每年6月下旬的期末考试前夕,总有几天,我得早晨4点来钟起床,恶背之前顽劣落下的功课。裹着毛巾被坐在书桌前,一边嘴里搅唇拌舌地念着诸如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这样的名词,一边就可以听到窗外的虫吟鸟叫声,人迹全无惟有天籁,声音美丽得让人心神荡漾,而浸透了露水的植物的香气,也在空气中悠悠传播开来。
这是我幸福的小时候,在我成年之后,即使早晨4点钟醒来也听不到蛐蛐或麻雀的歌唱声了。那些过去寻常的小东西早已黯然退出我的视线,昼夜之间我可听到的,除了人声就是车声,只不过白天嘈杂,深夜零星。
真正古典而有诗意的醒来方式应该是被鸟叫声惊醒,空气湿润,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花香馥郁时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第二眼看见的是白云下面马儿跑,多么好!这种醒来方式,属于农业社会。
《Sex And The City》演到第六季的时候,米兰达和史蒂夫离开纽约到森林小木屋去度短暂蜜月,no TV,no computer,没有固定电话,有手机,但是米兰达忘了带充电器。两个人白天在森林里漫长地散步,晚上在火炉边漫长地烤火,四天时间因为无所事事让米兰达觉得难熬如噩梦——工业文明浸渍出来的人,唯有听着机器的声音,才能安心。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用什么方式醒来,而在于醒来之后做什么。
一周前,我农业社会醒来方式的理想在非洲小岛国毛里求斯得以实现,每个早晨,我被复杂喧嚣的鸟叫声唤醒,然后呆坐海边无聊地看印度洋的波涛来来去去,当八天假期结束的时候,我居然奇怪地有些隐约高兴,我很欣慰自己又要回复正常的生活状态——在“红莓花儿开”中,开始每天有时有序有时无序的忙碌。
我有一点点怀疑,是不是自己不知不觉已在工业文明中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