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大栅栏

作者:马戎戎

(文 / 马戎戎)

迷失的大栅栏0( 从清朝到民国,大栅栏地区一直是京城老牌商业区 )

一个大栅栏 两种想象

提起大栅栏,你会想起什么?

在北三环附近一家叫做“十二橡树”的咖啡馆里,30多岁的电影美术师崔勇回忆着少年时期的大栅栏:“小时候,每到过年,大人们都会领着去大栅栏赶庙会,算是过年的一项活动,上中学时,天天要穿大栅栏,现在想想就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现在,崔勇认为大栅栏是一座散落在胡同里的大博物馆,和他持同样看法的,还有他的好朋友,做雕塑的白峥。2001年,白峥到樱桃斜街11号找个熟人,迈进这座外面贴着恶俗白瓷砖的小楼,他被震住了:头顶上是现在很难见到的老式罩棚,精致气派;宽敞的天井四周,围绕着两层古朴典雅的木屋,飞檐连栋,画壁雕梁。站在里边,就好像呆在昔日的客栈里,古风犹存。白峥找来了好朋友崔勇,曾担任过《突出重围》主美术的崔勇以专业的敏感,一下子感觉到,这个地方应该拍下来。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座老建筑原先是建于乾隆末年的贵州会馆,是当时贵州在北京所建7座会馆中规模最大、年代最久的一座,又叫“贵州老馆”。

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时,崔勇的一个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假如电影早早发明,假如我们现在只有几秒钟当年真实的恐龙活动影像,都要比《侏罗纪公园》中那一大群由高科技制作的逼真恐龙更有价值和魅力。”因此,从2001年开始,崔勇和白峥一起开始做一件事情:用DV拍下大栅栏的建筑、人和故事。从2001~2004年,崔勇和白峥已经用DV拍了3年的大栅栏,他们的计划是一直拍到2008年。

迷失的大栅栏1( 老北京的前门大街 )

在拍摄中,他们有着不少的“奇遇”:在铁树斜街一座大杂院,一个老住户推开男厕所和女厕所中间的一扇小门说:“这间屋子,就是梅兰芳出生的屋子。”;他们还找到了这样一份文件——《梅兰芳开明戏院为演夜戏向公安局呈报》:“具呈人:梅兰芳、开明戏院;年龄:38岁;职业:梨园行;戏院籍贯:北平;住址门牌:无量大人胡同5号及西珠市口56号。为报请延展演期事:梅兰芳等,因筹集上海前方伤兵医药费,订于3月11、12、13日,即星期五、六、日,假开明戏院,演唱夜戏3晚,业经呈请。”在大外廊营胡同里,他们找到了谭鑫培的家;在珠市口西大街241号的晋阳饭庄,他们甚至找到了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房子是三进院,第三进院里,北房是两层小楼,上下各3间,东边还有一小跨院,带廊北房3间,这就是有名的“阅微草堂”了。大栅栏东口有条胡同叫钱市胡同,胡同很窄,只有1.5米宽,而且是死胡同,胡同里很多房子的窗户非常的小,屋子里黑糊糊的。崔勇他们一问,才知道这是因为这里是当年朝廷的造币中心,怕被人抢,路窄了人就跑不开,只要在胡同口一堵,贼肯定逃不掉。

今年1月中旬,崔勇听说宣武区政府大栅栏地区改造的项目之一煤市街改造已经开始动工的消息,立刻给白峥打了电话,约好来拍下拆迁前的煤市街。

迷失的大栅栏2( 建于1439年的北京正阳门前的箭楼 )

大栅栏商业区至今保留着明清“三纵九横”的格局:三纵为煤市街、珠宝市街和粮食店街,九横则指以大栅栏商业步行街为核心的九条东西向的胡同。作为“三纵”中最西边的一纵,煤市街实际上起到了区分商业区和居民区的作用。崔勇说,当年这里胡同幽长、闹中取静,居民区内有100多座会馆、戏楼、客栈、小寺庙,这些建筑都点缀在安静的四合院民居之中。

可是如今的煤市街看上去没有半点符合这样浪漫的描述,狭窄的街道两旁是破旧的二层木楼、潦草地铺着白瓷砖的小门脸,穿着邋遢的居民在街上转来转去,带着一脸茫然的神情。不时有几个老外挂着一脸新奇的笑容走过,身后通常都跟着一至两位中年妇女,追着喊:“住旅馆么?有钟点房。”

迷失的大栅栏3( 大栅栏的黄包车夫 )

街上还贴着许多大幅的拆迁通告。按照通告上的要求,南至珠市口大街,北至前门西大街,共有242个门牌要在2005年2月4日中午12时前搬迁。在宣武区政府的改造规划中,这条街道要扩建成25米左右,南北长1000多米,成为前门大街西辅路,连接前三门大街和广安大街。

对于这样一个改造方案,崔勇和白峥非常失望。因为在他们的设想里,大栅栏最好的改造方式应该是一点一点地修补,一点一点地清除历史留下来的灰尘,他们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够拍下大栅栏的还原过程,那些碑啊匾啊,以及门楼上的刻花,老建筑的格局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该多有意思啊。

迷失的大栅栏4( 大栅栏曾经是块“宝地”,能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比较成功的小业主、手工业者和谭鑫培这样的艺人 )

曾经参与过大栅栏改造规划的中国商业地理研究会秘书长王希来认为,拓建煤市街最重要的考虑是希望通过交通来带动大栅栏商业区的人气,进而带动周边地区的发展。在宣武区政府看来,崔勇和白峥的浪漫想象丝毫无法解决大栅栏的危房、交通不畅和安全隐患问题。宣武区政府在这次改造前确实听取了许多“修旧如旧”的意见,为了保护一些文物,煤市街甚至“去直取弯”。在规划中,大栅栏将分为绿化景观区、商业发展区、传统商业保护区、传统四合院保护区、文化商贸区,以实现“历史文化的保护、危旧房改造、传统商业复兴、文化产业的发展”四大目标。这个计划貌似完备,其实依然无法逃脱出想“两头兼顾”的想法,而两头兼顾的结局往往是讽刺的。

两个老住户的大栅栏

迷失的大栅栏5( 大栅栏效果图 )

不同于崔勇和白峥,也不同于宣武区政府。大栅栏居民对大栅栏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为大栅栏的过去而自豪,也为大栅栏的衰落而沮丧。他们相信政府为他们做出的安排,却同时怯生生地发出一些疑问的声音。

“大栅栏保持了几百年前老街区的格局,体现的是老北京的文化,是几百年前老北京的风情。”这是文化人的说法。在年过七旬的老杂技演员郑汝襄看来,大栅栏就是他的人生。

郑汝襄的家住在大栅栏商业街北边的廊坊三条,他家是崔勇和白峥的“据点”。郑汝襄带了几个徒弟,徒弟们都来他家里练功,但徒弟们只能分钟点轮流来,因为家太小了,超过3个人就只能坐在床上。廊坊三条属于保护区,郑汝襄暂时不必搬家,但是郑汝襄说他这里属于二期改造——这里将来会被全部重新盖成仿古四合院,以上百万元的价格出售给有钱人来住。所以郑汝襄还是要做在城外买房的打算。

郑汝襄说他自己不愿意搬家,倒不是舍不得老邻居,邻居么,慢慢地总是会熟。他舍不得这块地:“这是块宝地啊。”郑汝襄从小习武,13岁从沧州来到北京天桥卖艺,最拿手的本事是轻功:鼎盛时期可以头朝下上到三层楼上。17岁上能挣到1天20块大洋了,才终于有“资格”住进了廊坊三条:“那时候,这个地段金贵啊,就跟现在的CBD一样。”租金贵,房子也好,青砖铺地,院子里有树、有假山、有金鱼池,红漆大柱子,屋顶上罩着防鸟雀防风沙的罩棚——“天罗地网你知道什么意思么?那就叫天罗啊。”

住在廊坊三条,做什么都方便。大栅栏紧挨宫城,为方便宫中采办,大栅栏东部有十几条胡同专营金银、珠宝、首饰。郑汝襄出门向东,就可以给妻子买首饰。三条后面是大栅栏商业街,买药到“同仁堂国药店”、“屈臣氏大药房”;买帽子到“马聚源帽店”;买衣料到“瑞蚨祥绸缎皮货庄”;买鞋到“内联升”;买茶叶到“张一元茶庄”。至于娱乐,那简直太方便了:清代皇家为了防止八旗子弟及官员不务正业、腐化堕落,下过一道禁令:“京师内城永行禁止设戏园”。这样大栅栏及附近几条街道,就成了戏园、茶园和电影院等娱乐场所集中地。乾隆皇帝80大寿那年,全国各地的戏班子要进京演出,三庆、四喜、和春、春台这四大徽班,就全住在大栅栏的韩家潭等4条胡同里。郑汝湘数着指头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那时候的热闹,光大戏园子就有庆乐园、三庆园、广德楼、广和园、同乐园;小戏园子简直数不清楚了。民国初年还开张了北京第一家电影院——大观楼电影院。”

身居闹市,郑汝襄却从不担心安全问题。因为随着大商户的聚集,几十家镖局也驻扎在这里。郑汝襄因此见过许多传说中的武林人士,燕子李三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大栅栏的破落,郑汝襄有自己的看法。他指着破旧的院子说,光住不修,这院子能好得了?不是自己的房子,修了不是白修么?从前那院子好,那是因为是私人的,能放心装修啊。还有,私人的房子,能允许别人随便开门脸儿、贴瓷砖么?刚解放的时候,郑汝襄也曾经想过买下这房子,但接下来的一场接一场的运动,让他彻底绝了成为私房主的梦想。

郑汝襄去过一家保存得还很完好的四合院,那所院子只有两家住户,都是政府部门的退休职工。院子里非常干净,屋子里解放前铺上的木地板完好无损,主人自己铺了家用的暖气管道,屋子里特别暖和,玻璃窗也亮堂,阳光非常足。那一刻,他真的很羡慕。

郑汝襄舍不得廊坊三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吃。大栅栏一带聚集了很多回民。回民有两把刀,一把刀切年糕,一把刀切牛羊肉。从廊坊三条出来,向东走几十步,是一条狭窄的南北向的胡同:门框胡同。这条不起眼的胡同曾经集中了老北京小吃的精华:“复顺斋酱牛肉”、“年糕王”、“豌豆宛”、“馅饼路”、“爆肚杨”、“厨子杨”、“年糕杨”、“豆腐脑白”、“爆肚冯”、“奶酪魏”、“老豆腐馄饨康”、“炒火烧沙”、“包子杨”、“同益轩羊肉”、“褡裢火烧”、“德兴斋烧羊肉杂碎汤”。50年代公私合营以后,门框胡同小吃一夜消失。1985年以后才慢慢恢复。

“爆肚冯”在门框胡同的北口:廊坊二条39号。主人冯广聚今年74岁,是“爆肚冯”的第三代传人。“爆肚冯”是改革开放以后18家小吃里第一家开门做买卖的,冯广聚说,后来出来的好些小吃,都是他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请出来的。

第一代“爆肚冯”已经是前清光绪年间的事情了,当时铺子在后门桥一带,顾主主要是大臣、太监。清朝衰落后,冯家的铺子搬到了人气旺盛的大栅栏。冯广聚就出生在大栅栏前的大齐胡同,从小就在店里帮忙。冯广聚回忆说,大栅栏的小吃兴盛主要靠的是大栅栏地区的客流量,当时人们看完电影、听完戏以后就来这里吃小吃。鲁迅、巴金、丁玲、梁实秋都来过店里,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则是那些“明星”:韩兰根、陈燕燕、白杨、裘盛戎、荀慧生、尚小云。

廊坊二条能保留下来,冯广聚认为有自己的一份贡献。他说,最初,听说这一片要拆,他急了:他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地好不容易把这些老字号小吃都请了出来,没有地方了怎么行啊。宣武区政府听取了他的意见,廊坊二条保留下来了,不过,胡同两边的门脸还要整理成仿古建筑,门框胡同的小吃将都搬到这里,形成小吃一条街。

冯广聚的家在廊坊胡同东边,也在二期改造范围内,冯广聚对搬迁看得很淡然:搬就搬吧,也不是什么好房子。这种底气恐怕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已经在广安门买了新房子。但是听拆迁办的人说将来新盖的四合院要出售,能住进来的不一定全是老北京,冯广聚还是有点郁闷。他说:“老北京人都被迁到良乡、大兴去了。到时候,这里还有北京味儿么?商业街可以盖,但北京味儿可不是盖出来的。”

告别冯广聚的时候,是晚上7点左右,正是晚饭点儿,“爆肚冯”的两层楼里都坐满了人。冯广聚看着热闹的店面说,有一半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回头客。我问冯老先生:“到时候,就剩这么孤零零两条胡同,周围也不是老北京人了,您这生意会受影响么?”冯广聚很自信地说:“任他是谁,到了北京,能不吃这口爆肚儿么?”然后他有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到时候就剩下这几条胡同了,物以稀为贵啊。”

走出廊坊二条,看着即将拆迁的煤市街,我还是想不出来,将来,这里是一条35米宽的大马路,路两边是崭新的新建四合院,院子里的人也许对这个地区的历史一无所知将是什么场景。他们会喜欢走进那些新得还带有石灰气味的仿古门脸的胡同里吃爆肚么?崔勇和白峥他们会喜欢一个没有了历史遗迹的大栅栏么?那些习惯了西单和王府井的年轻人,真的会因为一条交通通畅的大街而选择那些老字号么?■

下一个大栅栏在哪里?

“你听说过过去哪个皇帝抓过房屋危改么?在过去几百年里,这个城市的肌体都很健康,而在这50年里却出现了大量的危房。”这几年里,新华社记者王军总是在问这个问题。

近几年来,旧城保护已经成为一个令人伤心的话题。媒体和民众的一再呼吁、怀旧者的怀旧都无法阻挡推土机前进的脚步。而每一次推土机得以前进的原因都一样:危房、水电、交通。每一次,都有人咄咄逼人地问:看看那些住在大杂院里的人,看看他们要到外面上公共厕所,几家共享一个水龙头,没有暖气的生活。只要你还是个善良的人,你就无法不正视这些问题。

然而旧城就真的意味着这些么?在炭儿胡同26号,我坐在左淑贤老太太的家里。她的院子是有着最少100年历史的四合院,却丝毫没有以上任何一样问题。她说:“这房子的质量好着呢,那么厚的大青砖,”她朝我比着手势,“都是磨砖对缝。”然后她指指天花板:“这是我自己修的,修的时候,从天花板到屋顶能站一个人,你说,能不冬暖夏凉么?”

我们脚下踩的是漆了红漆的木地板,零下几度的天气,我却觉得非常暖和。老太太说:“这地板,是从前就有的。我们自己装了土暖气。”我发现,地板上有些地方的红色不太一样,但这需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出来,老太太说,那些地方是后来修补的。然后她领我参观她自己搭建的厨房和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她甚至安装了浴霸。

那些被我们认定为危房的房子,真的是因为时间的摧残么?

在廊坊二条,郑汝襄老人说:房管所来了,可以帮你换灯泡、修电线;但是哪个房管所会比你自己更尽心呢?他和他的邻居们任由自己的屋子荒凉下去,因为他不知道哪一天,这房子就不再是他的。更何况,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比起危房问题,在大栅栏,更为突出的问题似乎是“产权”。正如郑汝襄老人所说,解放前的大栅栏是块“宝地”,能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比较成功的小业主、手工业者、艺人。西河沿街31号如今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危房院落。但在解放前,这里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客栈。客栈主人至今没有拿回属于自己的房屋所有权,再说,就算拿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该把那些在院子里已经搭建了几十年的齐齐两行简易房屋的主人怎么办。

面对危房,难道只有一个“拆”字可以解决?为什么政府不能够明晰这些房屋的产权,用另外搭建廉租房的方式遣散院内住户,恢复那些院落的本来面目呢?即使我们不可惜那些随着“危房”而去的历史、故事、信息,也应该想想:即使将一切拆除重建,如果产权的问题不解决,谁又能保证“危房”不会再循环重现?谁又能保证,我们现在居住的地区,不会成为下一个大栅栏? 廊坊迷失北京胡同大栅栏崔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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