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孵太阳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太阳底下无新事。太阳底下第一等旧得不能再旧的事,算下来就是晒太阳了。
晒太阳之所以成为一事,盖因行为之刻意。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是晒太阳,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晒太阳,是被太阳晒。本文所说的晒太阳,指没事找事地在太阳底下呆着,以晒太阳为惟一目的。日出而作,做什么?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无非就是太阳的干活。
对于喜欢晒太阳的人来说,太阳─—特别是冬天的太阳,就是用来晒的。阳台一词,吴语做“晒台”,对于太阳的功能主义偏执,可见一斑。隆冬里,醒来一开门见满地好阳光,第一条件反射,就是要把什么东西放到这阳光里去晒晒。第一该晒的,就是棉被,不过除了延长其寿命,白天晒棉被主要还是为了夜里盖棉被的人。当棉被在冬夜里将白天吸收的阳光以味觉方式缓缓释放出来,蜷缩在棉被下面的人便梦见自己是一棵正在舒展着的幸福植物。
遇阳光而不晒,直头有罪,罪同过家门而不入。某一个早上,突然在我心里也出现“赶紧晒棉被”的反应,我就知道我老了。好在太阳不老,太阳照常升起,不晒白不晒。一切像棉被那样易受空气和时间侵蚀的,都要摊在阳光底下晒它个透。所以晒棉被的时候,顺便也晒晒人。
晒人,上海人称为“孵太阳”,意思当然不是以一己之血肉之躯来充当太阳的人肉孵化器。“孵”字除了让人联想起孵蛋的母鸡之外,字典上还有“在同一个地方保持姿势呆着不动”的意思,或曰:“蛰伏。”香港流行语指“在某个地方流连忘返”的那个“蒲”字,不知是否也与此有关。不过,“孵太阳”里的“孵”字与以上各种意思都动静皆宜地沾上一点。静,即眯着眼睛发呆,想心事,打个盹;所谓“动”者,无非看报,聊天,织毛衣,下棋。
两个傻子对着太阳争论,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不可开交之际,扯住一路人求公道。路人举头看天,沉吟片刻,道:“我不是你们这个村的,不太清楚。”老外的头上也有天,天上也有太阳,老外亦晒之,甚至比中国人更爱晒,但是,挂在老外天上的那个太阳,也不是我们这个村的,因为在任何一个爱晒的中国人看来,老外不是晒太阳,那叫晒人,或者晒人肉。我发现,白种人通常都对他们生物学上的肤色心怀不满,虽然尚未达至在有色人种面前自惭形秽的地步,但是,不管是出于保健还是审美的动机,但凡有一米阳光,白种人不分男女,一定要摊开来把自己的皮肤一寸寸晒深晒透。与中式的“孵太阳”相比,前者的那副架势,真有“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的意思。
世上有些个肉的确是越晒越美味,越晒越值钱的,比如腊肉,比如鲍鱼。干鲍之所以比“湿鲍”(生鲍)值钱得多,即是因其饱经日晒。日本专门晒制干鲍鱼的名师,晒制技术为祖传秘方,绝不外传,因此别处即使有质素极佳的鲜鲍鱼(如南非、纽西兰等地)也无法晒出日本干鲍的效果。鲍鱼经过晒制之后,肉身发生化学变化,产生了鲜鲍鱼本身所缺少的更为甘香鲜甜之味,更产生了所谓的“糖心”效果。除了晒,干鲍在成为极品之前,尚需经过除壳,在盐水中腌制、冲洗,在热水中煮熟,再在炭火中焙干以及进行第二次吊晒的过程。只是人肉被晒过之后,除了发生黑色或古铜色之审美上的色变之外(主要是用来威慑同性并吸引异性),应该是晒不出什么更好的味道来的。
公元前480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为了消除水肿而使用了一个希腊偏方:遍体涂满粪便,晒太阳。结果,他旋即就被以弗斯的一群野狗毫不犹豫地吃掉了。这可能就是西式晒太阳的希腊源头,至于未来派的,可参见早期迪斯尼卡通作品《未来的家居》,其中有一幕《未来日光浴》:赤身裸体之白人躺在一台类似手术台的机器上,人造灯具大放光芒,一面晒黑之后,机器上自动伸出一个类似锅铲般的怪手,把人铲起来,像两面煎蛋那样翻一面,继续晒之。
因为晒的是人,晒的是肉,所以有条件的话,老外都倾向于脱光了晒。而中式“孵太阳”之人,则都喜欢从头到脚把自己的肉包裹得厚厚实实,通常是一领老棉袄,还要拢着袖筒。因此,表面上是人晒太阳,实际上晒的还是棉花。太阳“中”晒,墨镜、防晒油这些劳什子一概不需要,最佳的场所,既非草地,更不可能是海滩,只要一面墙,准确地说,一面向阳的墙壁。墙壁向阳,饱吸了阳光的热量,人在此墙下,或蹲之,或靠之,晒之,暖之,想不通体舒泰也难。
除此之外,还得风和日丽,最好一丝风都没有。风虽然不至于刮跑太阳,吹熄阳光,却足以给墙散热。上海瑞金宾馆四号楼的正门口,有一个看上去显然是僭建的玻璃房(现在是咖啡馆),据说是林彪当年下榻此处时专门用来晒太阳的。躲在玻璃房里晒太阳,显然是为了避风(我研究过那玻璃,似乎并不防弹)。林彪怕风,又见不得光,却也如此深谙晒太阳之道,由此看来,“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样的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