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俗小说家茨威格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没想到徐静蕾的一部电影,能重新激起很多人对茨威格的兴趣。在我记忆中,茨威格只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曾使“文革”后的第一批文学青年迷醉。当海明威的电报体风行后,他的叙述就已经被大家感到絮叨。他的优秀小说尽管都写于20世纪20年代,但趣味显然还停留在19世纪。
茨威格的小说当然都与张玉书先生的翻译联系在一起,而我们最早被茨威格迷上,却是因《世界文学》1978年第一期发表叶芳来先生翻译的《象棋的故事》。这是1978年2月15日出版的第一期。“文革”后《世界文学》从1977年10月15日起以“内部刊物”的形态恢复双月出版,1977年出版了两期,1978年出版了4期,从1978年10月15日起恢复公开出版。所以,1978年有两个第一期,这是作为“内部刊物”的那一本,所幸它还没有被处理掉,藏在我书柜的深处。从编者按看,此为俄文转译,由张玉书先生根据德文校正。这篇《象棋的故事》当时给大家震撼的是纳粹集中营对一个人精神摧毁的方式——让一个人独自面对空壁,使所有他自己的思想浮现在这空壁中,都变成对他自己折磨的压迫。在这样的窒息中,突出了偶然得到的一本象棋棋谱的作用,它被深深雕刻进了这个人的脑子,占据他思想的全部,然后这个人战胜空无的下棋过程又变成了他自己对自己新的压迫。这完全是把一个文明人变成原始人的过程:文明人面对缤纷的一个世界,能量由此分散。迫使一个文明人变成原始人,只需把他封闭在一个无色的世界里。当能量无所分离,只能凝聚成一个焦点时,就能产生疯狂的爆发力,直至将他自己彻底烧毁。茨威格作为通俗小说家的标志是,他的小说都通过夸张戏剧性来吸引读者。但《象棋的故事》的内核——“最深刻的摧毁是自己对自己的摧毁”却是高于一般思维。这个主题又安排在一艘与世隔绝的轮船上——与象棋冠军的车轮大战引出隐藏的高手,这高手有这样一段精神上毛骨悚然的经历;最后决战,他重新走进那种被封闭的状态,疯狂者还是自己战胜了自己。极端的戏剧化渲染加上一个对人生存哲学思考的内核,现在想在当时它确实足够时髦。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先生从俄文转译的这个版本挑起了张玉书先生对茨威格的激情。1979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就推出张先生根据德文版译成包含4篇小说的一个小册子。如果对照叶先生与张先生的译文,以《象棋的故事》的结尾而言,张先生将叶先生的“宽容”改为“宽大为怀”,将“罕见的天才”改为“极不寻常的天才”,文字有些累赘,但把“象棋爱好者”改为“业余爱好者”则突出了象棋冠军的傲慢。张先生译的茨威格,总体说语感很值得称道,那种长句叙述很有抒情气息。我收藏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茨威格小说选》共收有他10篇小说,我喜欢的《象棋的故事》、《马来狂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张先生翻译的有3篇,只有《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个小时》一篇是纪琨译。读惯了张先生译文,读别人译文还感觉别扭。
茨威格这几篇小说中,其实我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排在最后一位。现在一般人都评论茨威格以精微地把握女性心理见长,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其实浸透了一个庸俗男人的气息——其中洋洋洒洒铺垫的是被凝固的爱的宗教,这样一种羔羊的献祭披着美丽而纯洁的光环。这爱是不朽的吗?这不朽难道是献祭之后的那种玫瑰色的升华?当爱被凝固成罐头的时候,它其实应该只是一具尸体。一个美丽女人对一个男人一辈子的仰望,镌刻成一种看起来崇高的爱,其实与那本棋谱的意味是一样的——当它被刻意凝固的时候,精神一定变成了物质。我不喜欢的是男人茨威格对这个女人的那样一种叙述,爱是可以过滤掉一切,一切在所不惜的,他把一个漂亮女人当成物,他的小说里渗透了这样对女人的视角,他通过这视角来满足男权中心的廉价消费。为此,我不知道徐静蕾为什么又喜欢这样一种态度,在情人节上,你要让男人与女人们都做什么呢?
正是从这个意义,我觉得《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则是写得最好的。主题其实都一样,不过镌刻的东西换成了赌,女人还是男人的附属品,她的感伤只不过为突出羔羊的效果。在一样的主题与结构下(铺垫,戏剧化对结局的否定,再戏剧化,然后感伤而被感化),戏剧冲突中的细节就特别重要。我觉得这篇小说中精彩的是关于赌徒那双手的描绘,他用4页篇幅来写一双手,写它的痉挛、交缠、躁动、僵凝、舒展与瘫软。我一直以为小说中的情节总是为满足廉价消费的,因为它最容易被消解,只不过是人物所需的一个布景而已。真正奢侈的就是这种入神的描写,这是冲破那个通俗小说框架的东西,尽管它也逃脱不了过于夸张。《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其实就情节而言可能是最简单的——一个女人对那样一种无可救药或者说物化者的哀叹,所有戏剧重心都走向其反面。但其中女人与男人的那场戏,也就是女人在偶然、被强迫中又是自愿地被脱去衣服的感觉,写得与那双手一样的好,它远远好于《一个陌生女人来信》中那种强加于人的情欲,真实表现了一种两性在救赎庇护下强奸/被强奸的欲望。
茨威格这些最好的小说,除《象棋的故事》作于1941年,是他最后的作品,其他都作于1922年。1922年,艾略特发表了《荒原》、卡夫卡写成了《城堡》,詹姆斯·乔伊斯写成了《尤利西斯》,但他还停留在19世纪精心营造戏剧化的迷幻中。他成熟期以后的小说结构,往往都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再套着第一人称叙述。他太喜欢用惊叹号,正因为他的张力往往都是通过戏剧化的刻意强调虚张声势出来,所以他的小说太容易阅读,读完又太容易破解戏剧化的漏洞,从这个意义上它是通俗的。但又不能说他是平庸的,因为他主题中关于人与自己的战争、人被深入物化的思考,又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在重新咀嚼他价值时,我想,《象棋的故事》中思想对自己的那种虐待与压迫,是不是他自己面对写作的一种恐惧与战栗呢?因为写完这篇小说后不久,他就于1942年2月23日携妻子一起服毒自杀,留下的遗书中说明自杀是为捍卫一个生命的尊严。如果真是这样,则《象棋的故事》与他留下的这些小说又都超越了通俗小说的含义。 文学通俗小说茨威格象棋的故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戏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