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妥的家族与寨子
作者:李鸿谷(文 / 李鸿谷)
糯福天空的星星真多,当地人说他们离天近。在海拔1500~1800米高山公路上,汽车的远灯光经常没有了尽头——一个又一个要打满方向盘的急转弯。就这样盘来转去,如水的天空与繁密的星星,坐在汽车里不完全是诗意。糯福乡大寨子到南段村老寨,51公里,丰田路霸整整跑了两个小时。这并不算夸张,我坐这趟便车到老寨。
丰田的司机是南段村委会主任李学文,乘客是糯福乡政法、司法、土地与武装部门的负责人。要处理一桩南段科米谷寨子里的土地纠纷,他们选择星夜赶路。李学文承包了南段村茶厂,买得起丰田,糯福其他“村官”,“最多只有摩托可骑”。李学文一级的村官,“每月工资330元”,买摩托也不容易。在南段与李的前任,当了近20年村主任扎儿聊钱,“我不干了(村主任),当然就没有了收入,我又不是国家干部”。可怜的扎儿,现在早已忘了如何种田,“老婆嫌穷,跑了”。
糯福乡在云南澜沧县的最南端,南段村又在糯福的最南端,过界便到缅甸。南段村有十个寨子一个茶厂,更小的官,真正的行政“细胞单元”是寨子里的小组长。我到村委会看他们的账目,去年小组长们以误工费所报呈的收入,最高的,一年200元。在全部是拉祜族寨子的南段村,除了“行政单元”的小组长们,还罕见地保留着拉祜传统的头人制度。寨子里的头人有4个——卡些、佛爷、摩巴与章离,他们与小组长,谁是真正的乡土权威?
扎妥真正的年纪有多大?后来看起来这是个问题。
我们随着南段老寨佛爷亚普去佛堂献祭,祭品很简单,一碗米饭几支香与封腊。佛堂在寨子里的最高处,三间拉祜风格的房子呈三角结构,寨子里的拉祜房子都是瓦顶了,两年前才盖的佛堂,却坚持用茅草顶。两个佛堂归佛爷亚普负责,还有一个小房归章离。佛爷与章离都是寨子里的“神职人员”,不同的是,佛爷管拉祜族的神“厄莎”,而章离只管寨神。亚普静静做完献祭,回过头来跟我们说话。……“扎妥能回答你们的问题”。在老寨寻找“传统故事”,多数人指示的方向是,“找扎妥”。
( 澜沧江畔拉祜族祭祀寨桩 )
以一个外来人的直觉判断,拉祜族人性格更趋内向性。在南段跑了五个寨子,这些寨子里的狗见着生人并不吠,只是悄悄地跑过来,在你的腿上嗅嗅,又跑走了。离开南段,中途在一个边防站等便车,那里才几个月的小狗却恶巴巴狂吠不已,与寨子里的狗断然有别。去到糯福乡的中学,还有南段村的小学,那些学生们都拿好奇的眼神望着你,当你走向他们说话时,他们都垂着眼红脸跑了。即使亚普,眼神也是回避的。一个老人的害羞,令人意外。
扎妥的眼神是镇静的,即使面对照相机的镜头。
( 传统拉祜族人长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祖祖辈辈都用竹桶将水从山中背回家 )
扎妥是毗邻老寨的南段新寨的佛爷。在新寨佛堂里的火塘旁,扎妥端坐在睡垫上,他定义佛爷的责任是“捉鬼与拜神”。如何才能当上佛爷,扎妥的答案是,“这里我年龄最大”。糯福乡的姜小七,一个公认最熟悉拉祜族传统的乡干部,以他跑遍所有寨子的经验告诉我规则,“将鸡蛋打碎放进碗里搅拌,寨子里年龄最大也最有权威的几个竞争者,将茅草伸进碗里,看谁的茅草能把碗里的蛋黄拽出来,成功的就成为佛爷。”——其他头人也这么选举。看起来,这是拉祜族经典的选举方式,但我跑过的几个寨子,这种方式却不被普遍采用。或许,即使最传统的乡土权威的产生方式,也非民族志所记载的一层不变的“标准”与“实验室”形态。问扎妥他是不是这样选出来的?“是嘛”!扎妥能说带澜沧方言的汉话,“解放前有勐海的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的,我跟他们学会的”,但他却听不懂普通话。我们的交流必须借助翻译。帮我翻译的是村委会副主任李晓英,扎妥一段段长长的拉祜话变成一个个越来越不靠谱的汉语词组。扎妥的年龄,“85岁”;当佛爷的时间,“35年”。
第二次再去见扎妥,他叫来了他的儿子,就是那位当过近20年村干部的扎儿。扎儿今年45岁,如此计算,扎妥应当40来岁才生下儿子。拉祜族普遍早婚,我在村子里住的房间下面的小杂店老板,17岁就有了儿子。扎妥的年龄开始让我生疑,还有他拽鸡蛋的故事。
( 龙竹棚 )
村委会有两份所有寨子里的登记表格,一份有扎妥的出生时间:1931年。另一份更新的,却没有出生时间。即使这个年份(1931年),扎妥有孩子的时间也非常晚,与拉祜的传统相去甚远。后来去到龙竹棚寨,寨子里的佛爷白李竹证实扎妥并未夸张他的年龄。
龙竹棚离新寨9公里,我租的那辆核定载重350千克的小货车,开了50分钟。这是一辆无法关上右门的报废车,必须右手攥着车门上边的把手,左手拉着门。它不断地熄火,司机反复地下车推着车启动,嘴里还玩笑说,“要带你,我才开得慢”!你只能努力要求自己相信没有驾照的司机水平没问题。白李竹说他是靠拽鸡蛋选出来的,虽然过去4年了,仍洋溢着自豪,“我不是寨子里年龄最大的,还有两个比我大,拽了三次,我拽起两次(蛋黄),所以我当佛爷。当时有4个人参加,全村人都来看。”五个寨子里,这是被证实惟一的传统方式选举。扎妥是白李竹熟悉的人物,“他结过三次婚。第一次是上门到我们龙竹棚寨子,呆了3个月,受不了,跑了。那时他快20岁,我还是个娃娃”。白李竹今年74岁,按此推算,扎妥确实超过80岁。南波迪寨子的佛爷李石保也证实了白李竹的说法。离开前,我去最后找了扎妥一次,迟疑一下,他承认是结过三次婚,这是他仅有一回稍显不好意思的时候。
( 1. 新寨佛爷扎妥
)
扎妥的侄子,当过10多年的小组长与卡些的李扎拉说,扎妥的4个孩子都是第二任妻子所生。他的记忆,扎妥当佛爷没有35年,大约接近20年时间。这个时间长度,几个寨子的头人都说,“非常长了”。南波迪的李石保说,“只有佛爷才是终生的。其他头人,老百姓不满意,可以换的。”《拉祜族史》说,“拉祜族只记出生日属相,不记出生年月日,因而没有年龄概念。”没有时间与年龄概念,至少老一辈是这样,却非常尊敬年长者,这是拉祜人的有趣之处。扎妥仅仅年龄大,才当上佛爷?相反的例子是龙竹棚寨,这里最年长者已有90岁,却由74岁的白李竹当了终身制的佛爷。扎妥自己解释说;“文化大革命时候,村子里不让给拜神,虽然还有比我年纪大的,也只有我敢搞,大家这样才信任我,给我当佛爷。”这个原因被寨子里很多人证实,它却不是惟一的因素。
村子里那家小杂店,经常可以看到背着砍刀的拉祜人在这里歇下脚,掏出五角钱,买一盏(二两)白酒,扬头喝下,抹抹嘴,走了。拉祜人好酒,各种拉祜文献都有记载。无论县上、乡上还是寨子里,同样流行“斗地主”的纸牌游戏,不赌钱,输了喝酒。很难判断其间的因果,酒与内向性,是拉祜人重要的标志。困难的不完全是听不懂拉祜话,而是他们“晓不得”哪怕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往事。或许这是拉祜人尊敬年长者(他们记得更多的事情)的“物质”基础。从当地人嘴里抠出的一点点碎片式的信息,能够拼接追溯他们记忆里的南段老寨与新寨历史,没有超过百年的时间。虽然史载这里拉祜人居住已有几百年。
( 3.糯福乡南段村前主任扎儿
)
南段的老寨新寨,大约在60年前,是一个叫“南段卡戈(音)”寨子,“那时寨子里闹饥荒,有两姐妹出去找食物,后来她们染上病回来了,寨子里的人也跟着染上了病。”查《澜沧县志》,对此记载,“1945年,糯福一带瘟疫流行,死亡50余人。”扎妥说,“寨子里的人纷纷搬走,有到现在新寨的,也有到了黑巴利寨子的。”扎妥的父亲带着一家搬到了黑巴利。那里失了两次火,又搬回到新寨,“新寨开始只有3户,后来增加到了7户人家”。按照扎妥那不太能确定的时间,这时已经到了上世纪50年代。
扎妥在还没有具备传统乡土权威的年龄资格时,国家行政力量延伸到了村寨,“他们给我当了社长(小组长)”,“当时我爸爸是卡些”。两种乡土权威共存不长时间,传统与现代负责村寨事务的“卡些”与“小组长”,合为一体,扎妥成为当然人物。在这种结构之下,扎妥感叹,传统的那些“都不让搞了嘛”!当地人说,南段周边,老寨、龙竹棚与南波迪,“是最有拉祜族历史的寨子”。比较而言,几个寨子都承认,新寨扎妥是最早开始尝试恢复传统头人制度的。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扎妥当上佛爷,开始了有别于行政力量的乡土权威重建。
( 4. 新寨章离大扎杜 )
南段的天很蓝,太阳很亮。地处高原,这里的太阳不烤人。第二次约着扎妥见面,他招来了寨子里所有的头人:卡些、摩巴与章离。坐在太阳下,他们跟我讲自己的历史。我的好奇是,传统负责寨子事务的“卡些”,与行政“代理人”的寨子里的小组长,谁更有权威与权力。这可能是个有点挑衅性的问题。卡些钟扎杜听完翻译,将望着我的眼睛转向了别处,然后垂下眼。一会他抬起眼,选择的方向是他对面的扎妥。扎妥缓慢而从容地解释,但经翻译后我听到的是在县里乡里都听过的答案:“卡些负责寨子里面的事务,而小组长负责政府要求的事情,寨子里的事,小组长也要听卡些的。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商量。”后来我单独找钟扎杜,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得到他的答案。新寨真正的权威是扎妥,他供给标准答案。
这次见面虽然所有头人,包括小组长都来了,真正放松的只是扎妥的儿子扎儿。他最后来到,一来就蹲在门槛前,点燃递过去的香烟,揉揉过滤嘴拔掉里面的海绵,插进水烟筒的烟嘴径直吸吮起来。扎儿至少曾经是构成父亲扎妥权威来源的重要基础之一。重新当上小组长的李扎拉后来在单独的采访时说,“80年代,政府要求寨子里挑出两个年轻人,扎妥挑了扎儿和我。扎儿到村上去了,我在寨子里当小组长和卡些。后来我觉着累,就不干了,扎妥又选了一个小组长,干了5年,老百姓认为不行,又选我。”
( 2. 南段新寨卡些钟扎杜
)
扎妥依传统模式重建乡土权威体系,自此开始渐渐显现其非民俗的意味。
扎妥自己不再任小组长与卡些后,选择的接班人是大扎杜,他是扎妥的侄子;接任大扎杜的是李扎拉,扎妥的另一个侄子。大扎杜此时去当了“章离”。“摩巴”这个位置,扎妥选择了他姐姐的女婿李四,后来独立出来的“卡些”,扎妥选择了弟弟的女婿钟扎杜。我曾一一拜访这些头人,如何选举出来的这个问题,结果相似,都不明朗,没有谁给出了确凿的描述与肯定答案。
似乎这更像一个家族的治理结构安排。去村委会细翻相关登记资料,新寨目前44户169人,李姓占31户。扎妥只是去掉李姓而行世的名字。扎妥那一辈人,兄弟9个,姐妹6个,现在只剩下扎妥和他的一个妹妹了。这是一个大家族,不过他们并不都住在新寨里。在这样的境况下,除了佛爷这个位置,其他头人包括小组长都是扎妥的晚辈。
不完全是年龄因素促使扎妥形成了自己的权威地位。这个家族出过的“最大的官”扎儿,以及扎妥本人及他所选择的下一辈所拥有的“行政”背景与资源,至少方便地帮助扎妥完成了他的治理结构安排。扎儿在村里所形成的口碑,虽然他离职,仍有广泛好评,他曾经的竞争对手说,“他很公正”,只不过他过于“喜欢酒”。我请扎儿喝酒,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这样,他没有回答,但这场酒,他只喝了三杯就坚决不再喝了。这个问题伤害了他?
家族治理结构,这是拉祜族头人制度的隐性系统?
与这种想象相反的第一个例证是龙竹棚寨,这里白姓只占11户,66户的寨子李姓超过2/3,结果佛爷与卡些都非李家。老寨与南波迪与龙竹棚相似,莫谷寨头人制度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新寨这种由血缘而形成的头人制度,或许是个例外。
传统头人制度的恢复与重建,真正乡土权威的产生,新寨之外,其他寨子或许尚待时日。最后等到了去科米谷寨解决土地纷争的老寨卡些扎波扎斯巴。扎波也当过20多年的小组长,现在当了卡些。卡些与小组长谁更具权威与权力?这个问题对于他,答案完全有别于新寨。扎波真诚地感叹“太累了”,“什么芝麻大的事情都要找我。牛吃了别家的草,年轻人砍了别人寨子里的竹子”。内向的拉祜人只是不乐意将自己的问题交给外人,卡些承担了这一切。但是,很明显,扎波也多少有些得意,“如果两口子要离婚,我不同意,他们就不会离”。
交通不便,是一般解释南段头人制度得以保存并重建的主要因素。一次在乡道上碰见扎妥,目不旁视,他端直走到道中央,与他相遇的寨子里的年轻人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打招呼,却也都垂眼让道。上下两代的区别最具戏剧性的表现仍然是第二次见扎妥,虽然他招来了所有头人,但帮助我翻译的两个初中毕业生李晓英姐妹,本能的没有兴趣听扎妥讲古,她们没有顾虑的笑声,明显让扎妥失去了兴趣。
离开南段前,很偶然碰上带队解决科米谷寨子土地纠纷的乡政法副书记姜小七,得窥内向的拉祜人无法自己解决必须外力介入的难题。乡上为了帮助科米谷寨在更能提高收入的坝子上生活,将他们迁离了旧寨子,用国家扶贫安居房款帮助他们盖了新房,结果他们要求搬回旧寨子,姜小七说,“开始说的原因是他们的土地不够,这好办,我们找去了与他们相邻的三个寨子的组长与卡些。后来发现真正的原因是,有一户人家遭到雷击,没有任何人伤亡,但他们认为这里不好,要搬走。”也参与此事处理的老寨卡些扎波描述说,如果政府的答案不合他们的想象,“他们只是不说话”。乡上相关部门负责人跟村民开了两天的会,最后决定,“让县上来调查这里是不是雷击区,如果是,就考虑由县里决定是否可以迁回旧寨。”
姜小七算了笔账,“这里供水改造已经投入2.9万元,如果迁回旧寨子,光供电设施投入就要增加15万多元”。以一个外来人的角度观察,乡政府的苦恼——为着寨子发展的考虑,未必被村民接受——确实令人理解。我问扎波,“如果用拉祜族的方式,如何解决?”扎波的答案很直接,“他们想回去,就让他们回去。”果真如此简单?■
拉祜头人们
卡些
拉祜族将自己居住的地方叫“卡”,卡些就是管理他们俗世事务的头人。一般研究者或相关资料,都描述说4个头人并无等级上的区别,事实上,按管理的范围与占有的资源,卡些在寨子里仍然处于相对主要的位置。不过,如以记者考察过的五个寨子为例,乡土权威在重建过程中,那个头人更具权威,目前并无明显的结论。差不多与寨子里小组长“级别”相当的卡些,也包括其他头人,并无小组长享有的每年政府供给200元的误工补助。按传统的习俗,每年过年时,村民杀猪后,应将猪颈项奉送卡些。算是对卡些服务村民的回报。老寨卡些扎波说:“平常他们卖不掉的猪颈项,也送来给我处理。”另外的寨子,也有村民杀了猪都将猪颈项送给卡些的。如果最简单地看,卡些类似寨子里的“家长”。
佛爷
至少《拉祜族史》里没有详细记录与分析佛爷的作用与价值,但它确实又真实存在着。一般研究认为拉祜族信仰原始宗教,“厄莎”是他们的神。不过,佛教与基督教在进入拉祜族时,有资料表明,他们选择的策略是将“厄莎”与佛教基督教教义相结合,然后努力让拉祜人接受。佛爷是否是这种结合下的产物,目前并无明确结论。乡村知识分子告诉我,说佛爷相当于拉祜寨子里的“精神领袖”。他主要的工作是,逢年过节敬奉神灵。村民们的回报是过年时每户提供一定的谷子给佛爷。龙竹棚寨有66户人家,佛爷白李竹每年能收到大约1000斤谷子,他一半留着自用,另一半则卖钱以保敬神费用。而南波迪寨的佛爷则说没有定数,村民多送少送都可以。
摩巴
与佛爷的角色相当,但主要敬奉的是寨神,同时还兼管寨子里的神山。拉祜族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的神山,山上一树一竹,都不可砍用。拉祜族每年过年、火把节与新米节,都有跳歌活动,这也主要归摩巴管理。南段老寨新寨,其建跳歌场,均由村里头人共同讨论决定,但具体实施由摩巴负责。其回报方式与佛爷相似。
章离
直接的拉祜语言之意是:铁匠。拉祜族较晚才学会使用铁器,铁器是他们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因而配有专门的头人管理。章离主要的作用是帮助村里人修理各种生产工具。他得到的回报与佛爷相似,所以对寨子里各种工具的修理,也是免费的。但在现在这个时代,章离在寨子里面的实际作用,已经明显开始下降。 寨子扎妥拉祜族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