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真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小贝)

传记作家有很多绰号,像食腐动物、吸血鬼、掘墓人、化妆师,但传记作品仍层出不穷,现在又有了关于传记作品的书。牛津大学女教授赫尔迈厄尼·李(Hermione Lee)去年出了一本好评如潮的《伍尔芙传》,2005年1月6日她将出版一本新作《身体部位——论传记写作》(Body Parts:Essays on Life-Writing),讨论传记与虚构、真实历史的关系;作家们的生活乃至疾病与他们的作品的联系。章节名包括“雪莱的心脏和皮普斯的龙虾”、“奥斯丁的昏厥”、“伍尔芙的鼻子”。她着重的是传记作者如何处理生平材料的缺失、有争议的环节,她甚至认为要看传记故事有没有权威性和独特性,就要看作者如何处理传主的身体器官,比如疾病。在她看来,在《时时刻刻》中妮可·基德曼为了更接近伍尔芙的外形而戴上假鼻子是很可笑的事情,好像戴了假鼻子一个普通人就成了大作家。其实伍尔芙并不喜欢自己的相貌,她同时代的人认为她最漂亮的是她的清瘦、她的虚弱、她的笑和她的笨拙,而不是她的鼻子。

电影、影评和传记都把伍尔芙刻画为一位自杀而终的女作家、经受精神折磨的女权主义者,就仿佛她没有活了59年之久、写出大量作品,她的生命被缩减为她生命尽头的一场自杀,而贯穿她一生的是她的疾病。1926年她在艾略特主编的杂志《新标准》上发表了《论生病》,“为什么生病没有像爱情、战争和嫉妒那样成为文学流行的主题,为什么身体的日常戏剧没有被认识到?为什么文学坚持将身体跟心灵和灵魂割裂开来?”她思考的结果是,也许公众永远都不能接受以疾病为主题的小说,也许描写疾病需要新的更原始、更精微、更感性的语言。

现代主义文学孤傲而脆弱的女皇伍尔芙从来不是一个缥缈空灵、冷淡超脱的作家,身体各部分在她的字里行间频频出没,愤怒和尴尬被双腿所感知,单单头疼就够写一部自传,穿衣服要经受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攥紧的拳头、靴子中的双脚、在泳池中碰到的小生物就够写上一章。

病人躺在床上忍不住胡思乱想,不再去教堂,不再相信有天堂。“疾病是多么普遍,一个未被发现的疆域在这里被揭示出来,我们跌入死亡的陷阱,感到夺命之水盖过头顶。”读到这里人们当会想起哈姆莱特的独白:“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想起她自杀时一步步向河中央走去的情景。

传记作者普遍遇到的问题就是跟传主的家属争夺生平资料。法国作家都德17岁就染上了梅毒,可以说这种疾病贯穿他了的一生,要写他的传记自然不能不提这种病。他自己还写过一本病中日记叫《病痛之境》,但是他妻子担心这样一本笔记出版后会有损他身为作家的声誉——在19世纪的疾病中,梅毒是一种声名狼藉的病灾,她阻止该书的出版。在他逝去40多年之后该书才得以出版。扉页上写着:“最基本的事实:疼痛。”还有一个小对话:“你在干吗呢?”“我在忍受疼痛。”

从都德的书中读者更多看到的是作者的勇敢、轻快而不是悲戚。在最难受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幽默着:“右脚一阵发作,疼痛一直奔涌到肋部。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单人乐队,同时拨动所有的琴弦、演奏所有的乐器。这就是我:一个人的疼痛乐队。”

他猜想耶稣受难时,如此跟身边的两个小偷讨论:“每一次阵痛对遭受它的人来说都是崭新的,但是对周围的人来说它了无新意。所有的人都已经对它习以为常,唯有我是例外。”他还发现,“没有一般的痛。每个病人都有他自己的痛,痛的本质变幻不定,就像一位歌手的歌喉,因音乐厅的音响设备而异。”他担心自己最终会变得“瘫痪、失语、痴呆”,但他躲过了这些——在跟人聊戏剧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而死。

桑塔格反对将疾病隐喻化、文学化。18世纪患上了梅毒的男作家却很乐意将他们的疾病浪漫化:莫泊桑说梅毒是男子气概的表现,都德念念不忘传染给他梅毒的是一位在皇廷诵读的女士。传记就是要讲故事,要对传主的一生作出阐释。证明一段事实虚假惟一的方式是找到另一个可靠的事实,类似的,对坏的阐释的回应不是“反对阐释”,而是给出更好的阐释。■ 读书文学作家真相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