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与曹植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曹植最有名的是《洛神赋》。《洛神赋》序中记他黄初三年入朝,回他封地时候途经洛水,与洛神有神游之欢。黄初三年,也就是公元222年,曹植应该是31岁。曹植一生中,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他26岁时应该是一个重要转折点,这一年曹操经左右考量,终于立他哥哥曹丕为太子,他与曹丕在继承王位上的较量其实在这一年已经结束。在这之前,建安十九年,曹操征孙权,曾让他留守,实际是对他执政能力的一次考核。考核结果,曹操觉得这个儿子任性而行,无节制、贪杯忘性又无孜孜不倦之志,才华并不能载江山。选择曹丕后,为避免在他身后出现内乱,他果断地抑制曹植的势力,先杀了他的妻子,又杀了他身边的谋士杨修,保证了曹丕继承的足够权力。我因此觉得曹操在关键时候还真是雄才大略,刘备、孙权都是小谋而已。

历史都是文人才子写的,曹植的才华被文人们津津乐道后,公元220年曹丕继承王位的宫廷斗争才被演绎为《三国演义》中曹植因拒不奔丧,曹丕派大将许褚将他与丁兄弟从他封地押到邺城,逼他写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七步诗。曹丕逼曹植七步做诗,在《世说新语》中有记,但后人早就认为这是穿凿附会——因为曹植本来胆小,曹丕登基后他作了一系列赞、表,都只有俯首帖耳地谢恩,根本无勇气这样当面冲突。而且从建安二十年起失宠,他的心境早就已经阴郁,只不过曹丕杀掉丁兄弟,将他贬为安乡侯使他更为落魄。他在给曹丕的《谢初封安乡侯表》里实在是“忧惶恐怖”,称自己“罪深责重,受恩无量,精魂飞散,忘躯殒命”。成为安乡侯后他作《九愁赋》,当然也不敢愤怒,只叹攀登无阶,命运不济。曹操对他也实在过于残酷,使他得意时意气风发,失意时只能自勉“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于终身。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文人们由此又赞叹他出凡脱俗,但他当时自称是关门形影相守,对曹丕却是卑词求恕。他被贬两年,黄初三年四月,封为鄄城王,从乡升为一个县王,又写《封鄄城王谢表》,称“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那种“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叶、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当宜蒙”的感恩肉麻而无趣。这般软无缚鸡之力,在逆境中不见一点骨气,也只能令人嗟叹。

后人考曹植是黄初四年改封雍丘王后赴京师洛阳,《责躬》应该就作于此前后。此文前表称他“刻肌刻骨”地“追思罪戾”,委琐状也实在无可容忍。《洛神赋》序中所说黄初三年时间因此不对。我觉得这些倒都无所谓,关键是这首赋倒是没有阴哀或者我最讨厌的谄媚之气——江山无望,英雄气短也罢,能心驰神往出一个美媚境界,这个人就还值得被尊重。那么洛神究竟是否甄后?其实到明清已经有很多文人津津乐道地对此做了驳正。甄后的诗也写得好,有《塘上行》写道:“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想好事者大约就因此将她与曹植联系成一个愈演愈完整的戏剧故事。其实《洛神赋》表明就是对《神女赋》的仿作,我曾以宋玉贬司马相如与曹植,认为他们在之后写美女都是步宋玉后尘。但凭良心说,此赋写那种凌波微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或者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或者扬轻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而且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那步态、体态确实入神精妙——要不也不会自顾恺之后,那么多画家都以此作画表达意淫。

但相比较,我还是喜欢建安十九年以前曹植的作品,喜欢他那时那种以为伸手就是天地的风流与洒脱。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任气,磊落使才,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说做便是,不像后来作品到处都见天地之狭窄。他19岁时候作的《七启》,开头“飞遁离俗,澄神定灵,轻禄傲贵,与物无营,耽虚好静,羡此永生。独驰思乎天云之表,无物象而能倾”。完全是目空一切的帝王视野。我以为好文章首先在气势,这是曹植文中最有气势的,真所谓志飘飘兮,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气势之下才有“有形必朽,有迹必穷”、“名秽我身,位累我躬”的感叹。在无拘无束间,思捷才隽如“驾超野之驷,乘追风之舆”,如《九华扇赋》中“对绿水之素波,背玄涧之重深”一句,其实汉武帝已经有“横中流兮扬素波”,但“绿水”、“玄涧”与之错杂,幽趣便浑然天成。《公宴》诗中“明月澄清景”、“好鸟鸣高枝”,又在“终宴不知疲”的背景上信手拈来,明月浩荡,志意飘摇,真是“闲夜冽以澄清”,辞清志显,景象纯净。不似后来《七哀》中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其间有太多阴影。曹植早期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书,比如《与吴季重书》,信笔而至,随意中真正才华横溢。其中我记忆最深的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还有“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何如何如?”

黄初之后曹植的作品,文学史上的评介是“悲凉”后的“悲惶”、“悲慨”,也许我是因对他那种在曹丕治下委曲求全、唯唯诺诺媚态的反感,总觉得是这种卑躬屈膝毁了他的才华。想想,在黄初年间写成的文字中,有一半是拍曹丕马屁的,如何还能“含其润,凝其清”?曹丕死后他又逢迎曹丕儿子曹睿,只期望能得以重任。从建安二十二年直到他死的太和六年(公元232年),整整15年时间,他说是要“游绿林而逍遥”,其实却一直在“愁戚戚其无为”,不断乞求自己的命运。我由此经常想,要是不那样委琐,他后来的文字会是怎样?《陈思王植传》中说他每次见曹睿都是“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这样低下的状态,背景只能是“原野萧条兮烟无依,云高气静兮露凝玑。野草变色兮茎叶稀,鸣蜩抱木兮雁南飞”。到后期,他的乐趣也就只能是在“颜色瘦弱”中研读佛经,境界与格局相应也就委顿,写得最好文字也就是《释愁文》——“形容枯悴,忧心如醉”、“坐不安席,食不终味”,只得以“无为之药”、“澹薄之汤”形神不宁地自疗。

曹植活了41岁,因“汲汲无欢,遂发疾薨”而终。曹丕比他大5岁,活了39岁,当了6年皇帝,少活了两年。■ 三国曹丕洛神赋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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