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上的院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1.湖光树影里静静栖着的,是水上的院落
2.门口这一层院子,照我们中国习惯是该算作影壁以外的
3.从起居室回望入口与卧室走廊,对着另一番深秋景象
4.看似生硬不变的卧室排着队,彻底向庭园开放而又兼顾隐私的效果却很独到
从旧小说里看惯了的米德尔塞克斯郡,按照郡治来讲,现在已经是没有了。这个傍着泰晤士河岸的旧郡在几百年里都密布着伦敦富商的乡间别墅,后来便被划人了大伦敦的区域范围里。延续着这一悠久的传统,在伦敦公干的“成功人士”住到此地来,正是不遑多论地合乎旧制。于是在这儿的丹纳姆地方,就住下了一位资深建筑师。
Graham Phillips是著名的建筑事务所Foster & Partners的总经理、合作建筑师。事务所招牌上的Foster其人是高技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已经被女王陛下晋封为爵士,也稳稳地在建筑史上留下了美名。能和这么一位贤兄合作开店,不问可知Phillips出手的设计,其特色也不会着意于什么民族传统的风格——在英格兰本土,那就该是什么乔治式、安妮女王式、维多利亚式,诸如此类。
自己来通盘设计自己的家,而且不必泥于拮据,当然是建筑师的好享受。Phillips把自己的家命名为Skywood,“天—树”,里面住着夫妻俩、三个孩子、还有一群杂七杂八的宠物。其实,他恰好偷偷省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没有放进这个名字里:Skywood的地段位置紧邻着一个湖,所谓的天和树,都不如这湖独一无二。在一片杂花弥漫的典型英格兰丘陵植物的簇拥下,郁郁葱葱的大树环抱中,一湾蒹葭苍苍的静水,是这个地段上最醒目的主角,甚至连天空,也是从水面上映照出来的那一段更显深邃。
身处这样的幽远角落,彻底放弃自我,深深地融进去,这是任何人都会有的冲动吧。就像中国人无论谈及什么话题都能想到现成的文字典故可供引用一样,西域的玻璃当是每逢此情此景时无可规避的成法,差异只在运用时各有心得而已。无日无夜地与这样的林地胜境相对,惟玻璃能给人以周全的围护,而又不流露出丝毫的阻滞和禁锢气味来。
接近这片住地的来路是从北边的湖岸上,顺着碎石铺砌的细窄小径,远远地驱车穿过绿野而来,开进一个四方四正的庭园,面对的全是森然白墙。如果单从这最初的态势来判断,或许会以为这是进入了一个“四合院”式的建筑群落。但正宗四合院的向心性历来只长于自成一体,在内核里做文章,无疑不是为这里空旷的自然景色而预备的——多浪费啊。再者,建筑师Phillips得心应手的,按理说还该是现代主义建筑的句法,密斯的玻璃别墅那个盒子模式,那可就是全然外向的了。“院子”,“盒子”,似乎是全然相反的两种空间类别,可是Phillips设计出来的房子,偏就给人造成了一个混同的困惑:这里盖成的,究竟是院子还是盒子呢?
在沿着车道走进来的第一进正方形院子里,均匀地洒满了和车道上一样质地的色偏黯淡的碎石砾。东、西、南三个方向上,瞠然对着这个院子的,都是雪白的完整墙面。东面的墙短去一截,露出朝南的墙头,前面停放着车子,其实屋里是主人的工作室所在,与常规的家庭生活最疏离的部分。围合着院子的所有墙面上都没有任何门窗洞口,只在西南角上由西、南两道白墙在交界处略微错落,闪出一个小小空隙。这里就是房子的正经主入口了。
位于主入口北边,朝西是一大块完整的通畅空间,把湖光水色尽收揽进来,正是起居和餐厅、厨房这些比较开放的功能部分。这一局部的建筑形象最突出地体现了密斯的影响:后身即毗邻着头一进院子的东墙、北头对着来路方向封闭的墙,都是雪白的混凝土实墙而并不到顶,与天花板之间留着一线狭长的裂隙,交给玻璃去粘合。这种手法既强调着墙的非承重性,同时又藉由这裂隙把围合空间的几个面拆解开来,成了各不相连的断片,与这个房子在湖水上漂浮的印象更加吻合。前景的西墙正好面对着湖水,当然便是非玻璃不办,还牵扯着南头的墙面也一同玻璃起来。由一对实墙与一对虚墙这样地环抱着,原本横平竖直的矩形空间,那个“盒子”,马上就任边界含混着,开始了空间的流动;而况,隔着玻璃西墙外,还有顺势延伸到户外去的一片平台,更把室内外的层次差别消磨了许多;而北墙则是比脚下的地板逸得更远,不惜把脚远远探进水里去的。于是展眼望时,起居空间前的湖面仿佛也被这一线白墙收拢约束着,与室内恍如一体,却是波澜不惊。这便是另一进可容主人悠然自得的虚浮着的“院子”。
位于主入口南边,迎面一长溜同样是密实的雪白墙面把人一路领着向南跑火车似的,串起了一连排朝东的卧室。三个孩子每人一间卧室安排得比较靠外,都是标准配备的同样格式;尽里面是略大一些的主人卧室,每间卧室都套有自己专用的盥洗间。呼隆隆冲到长走廊的尽端外,是家庭游泳池,和这一路上的房间等宽而更长,躲在走廊上严实的西墙后与湖水背道而驰地呼应着。这一长溜内容,和起居那一组一样,半是玻璃,另外一半也被两道实墙笼得严密,北墙毗邻着门口第一进院子,西墙背对着湖——这种布置多少是有点奇怪的,为什么特意回避了湖上风光,来了个大转背呢?
这一排卧室面对着的,也是一个院子,这是第三进院落了。这个正方形院子里的景致不过是茵茵绿草温和阳光,而又有大树投下细碎的荫。所有的卧室对着院子都并不直接开门,墙面是通高的无框玻璃,因此大家都能一览无余地躺进绿色里,互相之间却又是绝不会有对视之虞的。由这种安排推论起来难免让人猜测,那起居室外的湖面大概终究不全是自家的天地,不管多么幽静,总会偶有外人及船履及的,难以放心高卧。唯有自家围出个彻底私密的院子来,才能放心畅快。
看这小而简单的一组空间布置,分明是把“盒子”拆散了,把“院子”也拆散了,忠实于现代主义建筑的原则,却糅进了当代生活的精致追求,用极简的手法创造出内向/外向兼修的多种空间感受来。从入口处开始的游走体验,带着人经过一系列和而不同的内外空间序列,感受到的是简洁和精细,没有任何材料或者技术上的炫耀,却同样生成了强烈的形式感染力。
2000年7月24日,应主人Phillips的邀请,一群活跃于不同领域的艺术家们在这座房子里合作举办了一个展览,名为“Skywood House Project”,参展的作品包括摄影、视觉效果、墙上艺术、装置艺术、绘画和雕塑等多个类别。但看这个单子,就可以发现这个住宅简单的空间设计和墙面设计中,其实蕴涵着丰富的利用潜力。它的干净,恰好为人的活动留出了足够自由的天地。
Phillips后来曾参加过2004年秋天的一次研讨会,会议的主题是,“未来的建筑——你将住在哪里?”与会者探讨着地段、结构与材料对于建成的居住环境造成的影响。Phillips在发言中展望未来建筑时用了两个关键词:“文雅的、民族的。”看他给自己家设计的房子,“文雅”当然无可置疑,那“民族”……?
原来每个民族都是在不停地向前走着,没有谁肯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慈禧的治下。时代在走,建筑在变,于这过程里积淀下来的,就成了各自拥有的新的民族文化遗产,可不仅仅是专认古典范式的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