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的日子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看电影要有一种很闲的心态,尤其是看艺术电影,心态必须与那种舍得浪费的节奏同步。于是我实在怀念80年代后期那样一种能奢侈地闲在的氛围。

好像是从1987年开始到1990年,一直持续了四年。第一批录像带记得是吕梁从秦皇岛他家里搬来的,他作为文学青年到北京之前是秦皇岛的一个电影放映员,不知他是从哪里翻录了这批片子。他带来片子中记忆最突出的有《出租汽车司机》、《去年在马里安巴德》、《八又二分之一》与《红色沙漠》。也许因为海风侵蚀缘故,片子中有的已受潮发霉,曾使录像机再也放不出图像。那时大家坐在地毯上聚在一起看片子成为一种文化盛宴,余华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候是常客。我还记得在看过的片子中他最被感动的是伯格曼最朴素的《野草莓》,最反感的是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因他激烈反抗,这部片子我们看了仅一小半就扔下了。我在当时扮演的是到处去寻找欧洲电影的角色,通过张暖忻,更多是通过刘毅然,当时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做教师,专讲电影史。记得清楚从他那里找到的有《巴黎的最后探戈》、《芳名卡门》与《扎布里斯基角》,张暖忻借来记忆最深的片子是《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与动态极棒的美国片《天堂之门》。当时大家对玛丽亚·布劳恩的命运曾总结出三种解释,一致觉得还是德国人对深度的思考无与伦比。而就视觉形象冲击力而言,我当初最喜欢的就是安东尼奥尼。

我喜欢安东尼奥尼从《放大》始,我是先看到《放大》再看到《红色沙漠》。最早看《放大》是电影资料馆的内部电影。我们关于西方经典电影的启蒙都始于内部电影,那时看内部电影要建立好几条渠道,因为谁都会有很多朋友,不可能经常给你供票。顾城的姐姐顾乡当时好像就在资料馆,是很重要的一条渠道。《放大》我在80年代大约一共看过三次——因为关于放大的观念,在当时文学界,构成了一种作家必须的艺术启蒙,于是有两次看的都是“文代会”、“作代会”的内部电影。对《放大》激动到最脸红脖子粗的是我的好友、上海作家中最早对电影有研究的谷白。他当时的评介是,“嗲!嗲到侬昏特!所有事情你只要放大,就会毛骨悚然!”一张情人幽会的照片,一个局部放大看到了一支手枪,再放大又看到要化入他躺着的腐土中的一个人体轮廓。放大的闪烁影像有可能是隐藏的真相,但放大得过分,真相又会因分解而在瞬间消失。大家当时都被这其中隐含的哲学意味所征服,由此谈得最多的是表面故事之上的形而上。那个哑剧打网球的结尾,在1985年前后,不知使多少追逐现代感的作家津津乐道。我对这部影片最深的印象则是公园草坪那种高贵的绿——阳光照在树叶与草地上,然后再换成寂寞的灯光下的光泽,所有影子都意味深长。它们被拿着相机的主人公那件黑外衣、白裤子衬托成那般静谧,与主人公那种令人疲惫的狂躁形成鲜明对比。所谓的形而上其实都通过影像与色彩在体现。

《红色沙漠》那盘吕梁的录像带是根本看不出影调的,它的颜色已经锐减到近似黑白片的感觉。这部影片真正的效果好像是从一次意大利电影回顾展上获得。至今在看过的所有安东尼奥尼电影中,我还是最喜欢这部《红色沙漠》。我喜欢的首先是他对颜色的体察——片头是那种烟囱里朦胧的黄烟的弥漫,然后是纯粹到鲜亮的蓝、绿与紫,颜色真正丰满至极,饱满的色调同时也构成着压迫。红色其实不是铺天盖地,但只要一出现就像鲜血,然后那个故事中女孩眼里纯净的海与童话般的船又完全是一幅幅油画。大家当时赞叹最多的,一是安东尼奥尼厚厚涂在木板上的那种红色油漆,那红色既是压迫者,又代表一种力量,它正好深化了60年代。二是安东尼奥尼所选择的那样一个神经质惊恐的女人,这女人构成安东尼奥尼成熟的独特美感,那种在脆弱中隐藏的木讷的温柔实际是另一种色情。这女人与红色意象组接,构成安东尼奥尼电影中最有魅力也最具内在张力的女性,她的那种痉挛后来成为安东尼奥尼在表现女性时没办法超越的手段。三是那种对雾时近时远的探究,这时远时近使角色间距离游移,强化了对精神的压迫。安东尼奥尼最自恋的手法就是拍雾,因为他认为,“在我们内心中,事物都以雾或影子为背景的光点出现,显现鬼魅般抽象的本质”。

《红色沙漠》与《放大》都是60年代的作品,安东尼奥尼1912年出生,35岁时拍成第一部电影,拍《红色沙漠》时52岁,是积累17年的成果,它表现物对人压迫中无助的惊恐,反思工业化与红色刺激力。拍《放大》时54岁,表现人与周边世界体积的关系,是一种被渗透得无法超脱的荒诞。两部片子相隔两年。也许是因为这两部印象太深,看后来的安东尼奥尼,总觉得其生命力已在这两部片子中耗尽——《一个女人的证明》对女人身体质感表现,那种身体的蜷曲与痉挛的舒展是对《红色沙漠》的重复,而主人公对角色的寻找还是《放大》里荒诞的复制。这个女主角与《红色沙漠》比显得华丽,片中影调还是那样漂亮,但已经没有了那种红的尖锐与夺目。《扎布里斯基角》初看时曾被大峡谷中性交的不断壮大、结尾处一次次越爆炸色彩越丰富所震撼——安东尼奥尼的每个结尾总是反复精致追求的结果,但那就都是技术的震撼力了。

我从80年代起对安东尼奥尼的崇拜,应该说在最近读到《一个导演的故事》与《与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两本书后更被强化。《一个导演的故事》是安东尼奥尼在1983年出版的一本随笔集,这本集子出版时,他已经因中风而失语,中风破坏了他的叙述组织功能。一个导演,当不能再用语言表述时候,还能真实地工作吗?这个集子应该是他失语前智能的结晶,30多篇,有的有故事,有的只是几行字的随想。出人意料的是,安东尼奥尼也能写成耐人咀嚼的随笔,其中一些的容量竟可以与博尔赫斯的文字表现能力相比拟!而《与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则是德国导演文德斯1994年作为助理,与他合作《云上的日子》的日记。这本书对我的重要性在于看到即使已经失语和老态龙钟,安东尼奥尼还足以彻底摧毁也已经是大师的文德斯,依然带着他足够的意志力。一个艺术家的足够强大总是构成着一种迷人的暴力,安东尼奥尼说他是通过“剥光自己”来获得的这暴力,我们正是在他的艺术暴力蹂躏中才获得了崇拜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