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心中有妓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重修苏小小墓,揭开的倒是道德论战的盖子。几乎一面倒都是“反苏派”的声音:“苏小小作为古代色情行业、狎妓文化的代表,政府不应该一方面旗帜鲜明开展扫黄活动时,另一方面却公开把玩古代的色情文化。”更有记者质问杭州市政府:“为婊子立牌,究竟想宣扬什么?”
一小撮“亲苏派”则认为此说过于偏激,“对历史与文化都缺少冷静与学术的审视分析”。原因主要是:古代的妓女并不能等同于今天的妓女,再说有文化的妓女也不能等同于没文化的妓女。在旧社会,广大妇女普遍受到压迫,倒是妓女这种“特殊的女性群体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追求才艺、爱情和自我的自由可能”。也就是说,在古代中国的特殊语境中,苏小小亦邪亦正地同时具有妓女和妇解分子双重身份。礼教吃人,也不妨反过来先咬它一口。至少,“重建苏小小墓也就增加了西湖的历史趣闻罢了,本身并不可能有太宏大的文化价值指义”。
用“文化”和“妇解”为苏小小辩,与以“三陪”羞辱之,本质上都是一路。若将苏小定性为“古代色情行业、狎妓文化的代表”,苏小小的芳邻秋瑾墓之墓主,恐怕就是今之恐怖分子女头目。之所以有争论,一方面系因缺乏想象力,另一方面却又系想象力过于丰富之故。苏小小其人其事只是传说,其坟其墓更是杜撰,然而墓中无妓,奈何心中却有妓。传说中的事情,还是低调些好。正确对待苏小小,尤如正确欣赏西湖。西湖之胜,素有“晴湖不如雾湖,雾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说,将苏小小墓修葺一新,添砖加瓦,大煞风景的程度,尤如在“月湖不如雪湖”之后又继了“雪湖不如雪狼湖”一句。
作为“心中有妓派”的一员,我个人并不主张修墓,断桥边的那个所在,虽然不至于非要恢复到乾隆庚子南巡前的“半丘黄土”,至少保留芥川龙之介在世纪初的所见:“这位唐代美人的墓,原来是铺着瓦顶抹了灰泥的毫无诗意的一个土馒头,特别是墓的附近为了建造西泠桥,墓被弄得极其荒凉,所以更增加了凄凉之感。”但是平心而论,重修苏小小墓对“亲苏派”来说并无太大意义,毕竟,大学扩招了,一夫一妻了,风流快活,事前事后也早就不兴写诗了。对于广大“反苏派”而言,此举虽然惹大家生气,总体上还是很有“宏大文化价值指义”的。乾隆年苏小小墓的修复,诚如沈复所言:“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同理,再次重修的苏小小墓,不仅使“反苏派”多了一个用来表达自己崇高道德的“不须徘徊探访”的新媒体,最起码,除了岳王庙里的秦桧之外,吐痰吐口水,从此又新添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去处。
张岱《西湖梦寻》曾以名妓比况西湖:“(西湖若)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照此说来,游湖行为本身就是美学上的嫖娼行为,遑论苏小小做不做鸡。因而,古往今来,不管是“凄语”还是“韵语”,“愤语”还是“野语”,君子动口,从来都拦不住君子动手。报道说,自苏小小墓冢及墓亭在今年国庆前重修之后,原先备受冷落之处陡然热闹起来。“十一”长假期间,大批游客蜂拥而至,“或是用手摸馒头似的墓冢,或纷纷往苏小小墓上贴硬币,据说这样能带来财气;凑不进去的人则在外往里扔硬币,硬币贴上去的则皆大欢喜,贴不上的或投不中的则啧啧叹息。据管理人员说,每天收集的硬币以数千枚计。同时苏小小墓也被摸打出了裂缝,弄得乳白墓壁面目全非,伤痕累累。”
“慕才亭”变成投币游乐场,一说是因“慕才”与“摸财”谐音所致,以我之所见,“慕才”本已荒唐,误读再加误读,负负得正,“摸财”反而具有某种有益的消解作用。当然,“慕才亭”亭柱镌刻的那幅著名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在误导作用上亦有贡献。
同样是“狎墓”,动手显然要比动口来得更直接,更实惠,更有建设性。对惨遭“摸财咸猪手”的杭州“小苏小小”来说,不幸中的大幸,是“苏小小解构历史”上所夺取的最为直接的一次庶民的胜利,乃发生在嘉兴贤娼弄的“大苏小小”墓。据陆明《嘉兴记忆》之《夕阳贤娼弄》:“1970年秋末,造反派挖苏小小墓,大约本想挖到金银财宝或鞭尸以泄其对封建‘流毒’之恨吧。不料,掘土三尺一无所得。挖坟最起劲的矮胡子随口骂了一声:‘戳那!'”
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戳那!”为吴语区(包括浙江和上海)至今通用的粗口,相当于“操你的(娘、姐、妹及一切异性血亲……N)”,今之手机短信及杭州话或上海话RAP 歌词中,又做“册那”或“策那”。不管苏小小是晋朝人还是南齐人,嘉兴人还是杭州人,苏才女若是地下有知,隔土有耳,理论上,在历朝历代文言或白话的一切诗词题咏当中,此二字“愤语”,想必是她听得最明白、最真切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