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这是萨冈1959年出版的那部中篇小说的标题。小说里,这是25岁的西蒙向39岁的女主人公宝珥(李玉民译)发出的邀请:音乐厅有一场精彩的音乐会,你喜欢勃拉姆斯吗?这是一个普通的情爱故事——39岁的宝珥在他男友那里得不到感情,他是她的生命,而他更崇尚自由,认为爱情不过是两种皮肉的接触。西蒙填补了孤独的空缺,但宝珥得到的是悲凉的幸福,她感受更多的是母爱,最后她还是离开了西蒙。这篇小说中那场宝珥接受西蒙邀请的音乐会演奏的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感情异常美丽的协奏曲作于1878年。这一年勃拉姆斯45岁,克拉拉59岁,是他相识克拉拉25周年纪念。

勃拉姆斯一生的重要作品,我都把它们看成与克拉拉有关,于是就都凝上浓郁的情感色彩,更感人至深。1853年他与克拉拉相识时20岁,克拉拉1840年与舒曼结婚,当时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他与她相差14岁,正是萨冈小说中宝珥与西蒙相差的年龄。在萨冈小说中,他第一次拦住她时候,“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头偎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喃喃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她从他肩头望过去,楼道里异常清冷。‘我的小西蒙,’她同样低声地说,‘让我过去。”这个情节令我想起勃拉姆斯的《降B大调弦乐六重奏》,这首作品作于1860年,这年夏天克拉拉已经从舒曼病逝的悲痛中解脱,他与她一起到阿弗尔山区,一直抵达风光旖旎的拉赫尔湖,其中的慢乐章充满那种被阳光照透的喜悦。

克拉拉是个优秀的钢琴演奏家,在与舒曼结婚之前,她的名声应该远在他之上。但婚后她几乎每年都要生孩子,而舒曼在结婚这一年作成两部伟大的声乐套曲《诗人之恋》与《妇女的爱情与生活》,作为大作品的交响曲与室内乐则几乎全作于婚后十年。他好像在这十年里就迅速燃烧完了他所有的才华。从这个角度,我似乎又感觉舒曼与勃拉姆斯的才华都与克拉拉激发有关。勃拉姆斯1853年10月首次走进这个家庭时整整住了一个月,那时他们住在杜塞尔多夫,克拉拉在她日记上的记录是“他演奏的钢琴曲令我倾倒”。这之后过了4个月,1854年2月27日,舒曼投莱茵河自杀未遂,所有传记上记录的原因都是“精神分裂与1831年所得梅毒后遗症的折磨”。3月4日,他被送进疗养院,勃拉姆斯当时赶到了杜塞尔多夫。这年八九月,他又一次到杜塞尔多夫看望克拉拉。

这时候在他与克拉拉之间是不是已经产生了特殊感情?没有任何结论。值得注意的是,从1855年起,连续三年,他五月在杜塞尔多夫参加下莱茵音乐节,然后就与克拉拉及她的孩子们顺莱茵河旅行。这之间经历过1856年7月舒曼的病逝。勃拉姆斯给予克拉拉的是她内心需要的另一面。我读到罗沃尔特音乐家传记丛书《克拉拉·舒曼传》中引克拉拉日记:“罗伯特的音乐……是诗意的,在这方面没人能超过他,总是那么绵软,听起来那么舒服,感觉上很温柔。约翰内斯则并不总是这样,相反,有时候他的声音很硬……和他这个人一样,粗糙的外表里隐藏着甜蜜的核。”对克拉拉而言,也许舒曼过于脆弱——要知道,她13岁时歌德对她演奏的评价是“这个小姑娘比六个男孩的力量都大”。克拉拉给予勃拉姆斯的是什么呢?第一次莱茵河之行回来,他就开始创作他最伟大的《第一交响曲》,这首交响曲从1855年一直作到1876年,跨越了整整21年,我把它看成与克拉拉的感情全记录,里面充满他对那种美丽的向往与他自己对所感悟到美丽的表白。1855年克拉拉36岁,1876年已经57岁。这首交响曲最后一直在等待的那个赞美歌旋律是1868年克拉拉49岁生日时他送给她的贺礼,歌词是“比山高比谷深,我千万遍祝你生日快乐”,下面还写着“今天就要吹奏阿尔卑斯山圆号”。整个交响曲都在等待这个旋律,它出现后,那种庄严与清丽成为压倒一切的力量,成为所有情感涌动与追索的核心。但从1868到1876将它最后装进交响曲里,又过了整整8年!这首交响曲最后完成于波罗的海边萨斯尼茨的吕根岛,据我读到德国人弗尔纳尔所写的传记(苏德馨译),当时他住处朝海有一个阳台,我想他是在午后海风的抚摸下,在海涛声里整理积累了21年的素材。那个“阿尔卑斯山”庄严的圆号仅仅是祝福吗?他随后大胆使用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主题,庸人们因此认为最后高潮来自模仿。而我以为,凭他对旋律发现与发展的能力,根本就不需要去借用。他音乐的浑厚之处,正在于能将感情绵延地发展、表达,这也是最能震撼克拉拉之处。我以为,他是有意识借用这个主题与阿尔卑斯山圆号融合成一种铺天盖地被阳光沐浴的感觉,将贝多芬引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这首交响曲描述的是他自己关于情感的命运。

之后再相隔15年,勃拉姆斯创作了最感人的《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1891年他58岁,克拉拉已经72岁。这一年3月,克拉拉举办了最后一次个人演奏会,6月勃拉姆斯写了“伊舍尔遗嘱”,安排了财产,提出“焚毁所有手稿”,称“我非常担心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在这背景上,我把这首沉浸在感人夕阳中的五重奏看成是他最后向克拉拉的致敬。

现在勃拉姆斯与克拉拉的这种关系成了庸俗考索者津津乐道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关系与舒曼的病、对舒曼是否有过伤害?甚至他们有无性关系,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所幸的是在克拉拉留下的三卷本日记与书信中没有丝毫证据。1861年,勃拉姆斯28岁时给克拉拉的信上留下的是这样的记录:“与我相关的一切事件中都有你的存在,我希望你存在,好像我是完全属于你的。而在你的生活中则不该再有我的影子。”之后他们间留下的文字,基本都是彼此的问候。他几乎每年都会去看望她,无论她在巴登一巴登、柏林,还是法兰克福。他的一生好像确实就为她而存在。克拉拉最后1896年5月20日77岁时去世,当时勃拉姆斯5月7日刚过63岁生日,他在她死后两天才得知消息,匆忙带着《四首严肃的歌》的手稿在伊舍尔上车后转车时误点,快赶到法兰克福时才从报纸上看到葬礼在波恩举行。葬礼因他迟到而推迟了两天举行,《四首严肃的歌》成为他给她祭品,描写的是死亡与对它的超越——四首中最后一首标题是《用人的语言与天使的语言》,歌词用了《圣经·哥林多书》中的“现在还有信仰、希望和爱,爱是三者中最伟大的”。葬礼后,他5月28日回到伊舍尔就病倒,他说,“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在病榻上的最后作品是为管风琴而作的《11首圣咏前奏曲》,好像是为完成对她的告慰,11首中的第三首与最后一首都是《哦,我必须要离开这个世界》。在她之后不到一年,他死于1897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