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邢台车祸：七个小学生死于偶然？

（文 / 王家耀）

孩子们遗留在现场的物品已被砸变形  

瞬间

11月9日12点05分，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

几乎是在卡车侧翻的瞬间，女教师荣朋秀伸手揽住面前的两名学生，将他们推到马路东侧的沟里，两名下冲的学生又撞开了另外至少两名学生，他们得救了。

荣朋秀随后转身护住身后两名女学生，她们也得救了。这场车祸中，44岁的荣朋秀至少了救出了6名学生。她和7名学生却被压在冰冷沉重的槽钢下，永远停止了呼吸。

此时，五代单传的霍鹏跃(死者之一)的父母已经做好了中午饭，等待孩子回来。荣朋秀学校的同事也正在等她回来一起吃饭。

一年多来，荣朋秀一直带孩子们走这条路。从王快镇北屋村小学出发向北走，穿过村中的一条土路，步行1公里直达邢台市东外环和南外环交界处，再向北穿过马路就到了东外环东侧土路，随后顺着土路穿过空地间的羊肠小道，步行1.5公里就可以到达孩子们学计算机的学校——王快镇小学。这条路已经是车流辆最少，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了，

11月9日上午11点30分左右。荣朋秀带孩子们在王快镇小学上完计算机课后，顺来时的路返回学校。12点，一行33人穿过羊肠小道，到达东外环东侧土路，土路宽约1米。向南穿过南外环，北屋村小学遥遥在望。

邢台市气象台的气象资料显示，当天最高气温15摄氏度，阴。中午12点，天空中依然少有阳光，但还是比较暖和。北屋村村民母小孟蹬着三轮车经过东外环，母小孟目击了卡车侧翻槽钢砸人的整个过程。11月11日，事发两天后，这个壮实的农家汉子向记者回忆事发经过时，两手掩面，声音颤抖，“太惨了，起初还有哭声，后来没有任何声音了！”

那时候，正在东外环西侧中石化加油站边忙碌的修车师傅老金也注视着这群学生。荣朋秀带着北屋村小学三年级的32名小学生到达土路后，开始整队，荣面朝北，学生们站成两队面朝南。母小孟注意到了女教师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事发后这双高跟鞋一直留在现场，撕裂了，沾满了泥土。中午的外环路车流辆很小，偶尔有一两辆汽车、摩托车穿梭而过。

荣老师当时想清点人数，然后过马路。

一辆大卡车顺着南外环从西向东冲了过来，歪歪扭扭，但速度很快，没有人能说清当时卡车的速度，也没有人看清卡车上装了什么货物。

那辆大车突然就冲到了拐弯处，“哐，咔喳”，一种火车经过铁轨后的颤抖，瞬间卡车向东侧翻。有好大一会儿，母小孟和老金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辈子没听过的一片惨哭声”让母小孟回过神来后，大卡车仿佛一个侧躺的巨人，满地都是槽钢，看不见一个孩子。冲过马路，母小孟冲着老金大喊“出事了，赶快报警”，此时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上衣口袋中的手机。

焦急的家长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营救

报警！连续几次，老金颤抖的手始终打不通110。

老金的手机让母小孟想起了自己上衣口袋中的手机。打通了，有些六神无主的母小孟说不清楚地点，只是反复说：“多派些人和车来！”母家快餐的食客们陆陆续续冲了出来，中石化的员工也冲了出来，起初大家都以为是一场普通的车祸，母家快餐西侧修车铺老板甚至一直都握着遥控器在搜寻电视剧。

“好多学生被压在槽钢下了”，母小孟穿过马路冲向满地的槽钢，不停地向周围的人撕喊，“快点救人。”大家终于反应过来，蜂拥而上，到近前傻眼了，槽钢一捆20根左右，每根重达100多公斤，至少长10米，三五个人根本抬不动。此时已经没有了哭声。给村书记打电话，赶快多派人来，给120打电话，赶快派救护车来，这些事情事后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做的。

“去王快上计算机课的学生在村口加油站出车祸了，大家赶快去救人！”广播一遍又一遍，非常急促。此时，赵小生正在吃饭，他扔下筷子，骑上自行车就冲了出去。更多村民和他一样冲向了事发现场。

村支书和当地警员分头联系吊车，更多的村民开始一根一根的抬槽钢。现场一片哭声。抬起槽钢，赵小生看到了自己9岁的外甥霍鹏跃。孩子脸色铁青，头部满是血迹，一双小手紧抱着妈妈缝制的咖啡色的书包，书包上面血迹斑斑。赵小生拖出外甥，三步并做两步冲向了救护车。此时霍鹏跃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11月11日上午，霍鹏跃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全都躺在床上输液。孩子的骤然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抽开槽钢，拖出学生，送上救护车，救护车尖叫着开往邢台市人民医院和邢台第一医院。30多名消防官兵加入了救人的行列，两辆先后赶到的吊车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吊起成吨的槽钢，放到一边，一次又一次，学生们陆续被拖出来。

11月11日下午，记者在现场看到，槽钢仍静静的躺在事发现场东侧的沟里，马路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沟里散落着学生们的书包、书本。

荣朋秀最后一个被救了出来。她面朝上，身下压着两名女孩。两名女孩得救了，荣朋秀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这个44岁的女教师有20多年的从教经历，在北屋村小学工作了6年多。她的同事、同为数学老师的郭芳清晰地记得，那天荣朋秀穿着咖啡色的外套，深色牛仔裤，黑色高跟鞋，早上7点30分带领孩子们离开学校。

荣老师本来可以跑出来的。一名学生家长告诉记者，孩子在医院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师呢？老师推开了我”。如果不是为了救人，她肯定能跑出来。

抢救大概进行了三个小时，下午3点多，吊车吊开了所有槽钢。三名男孩、四名女孩、一名教师离去了。另有18个孩子不同程度受伤。

超载？

当地村民认为，邢台市直公路管理站四名路政执法人员追赶超载车，是此次特大车祸的原因。村民描述说，当天中午，一辆红色面包车在南外环紧追超载车，车祸发生后，红色面包车上下来了三名穿路政执法制服的男子，看了看现场，又迅速上车离去。村民中盛传的说法是，路政执法人员冲到大卡车驾驶舱与司机争抢方向盘，导致卡车侧翻。

11月10日，车号为豫QA0517的肇事车司机在邢台市看守所接受新华社河北分社记者采访时说，当天他在邢台市装运槽钢后，在东外环被邢台市路政执法人员查获，过磅后显示超载，执法人员要求其在指定停车场卸货，他想将车开回槽钢厂再卸货，于是发动车。一名便装执法人员冲进驾驶室与他争抢方向盘，卡车随即高速行驶，拐弯时才出了事故。

三名被刑拘的路政执法人员否认了这一说法。邢台市直公路管理站站长樊建设的说法是，22轮的斯太尔核定载重不应超过60吨，但当天卡车载重为82.2吨。司机要驾车逃逸，路政执法人员确实驾车追赶超载车。但樊同时称，上车与司机争抢方向盘的并不是路政执法人员，而是一名负责过磅的工作人员。

事故发生当晚，北屋村近百名愤怒的村民冲进管理站设在南外环的一处办公场地，砸坏了所有办公设备。邢台市直公路管理站党总支书记李勇在解释路政执法人员被刑拘时称，为了怕老百姓再有过激行为。

超载与反超载

在一条涉及货车生产厂家、修理厂家、货主、司机以及治理超载收费体制的重重叠叠的利益链面前，“治超”有着难以承受之重

“11·9”特大交通事故事发地点位于邢台市东外环、南外环交界处，京珠高速公路邢台南出口。紧靠东外环是一条宽两米、半米多深的干水沟，水沟东侧是一片空地，南外环南侧就是北屋村，事发地点向东延伸即为尚未完工的邢临高速公路。106、107、308三条国道经过邢台，另有京珠(京深)、邢临、青银三条高速路经过邢台，此外还有数条省道经过邢台。按照该市交通局官员的说法，邢台处于交通要道，而外环路又是邢台市的主要交通干道。山西发往东部山东、河南等地的运送煤炭、沙石、槽钢的车辆穿过东外环即可上高速或国道，东去、西来的大型车辆往来频繁。

处在这样的位置，邢台市直交通管理站的治超任务自然繁重。按照樊建设的说法，河北省、邢台市治超办经常下来检查工作，不加大工作力度就要挨批评。邢台市直交通管理站目前共有22名执法人员，分成两个小组，每小组11人，负责绕城36.786公里的路段，分别在南外环和北外环设点堵查，每个小组实行三班倒。樊建设说，超载总在查禁，效率却很低。司机完全可以找当地人带路绕开堵截点。

散落在事故现场的槽钢  

樊建设称，22名执法人员在邢台显得很单薄，经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多数执法人员一周都不能休息一天。很多大车过磅后，显示超载，按照规定，超载车必须卸载，但司机由于怕卸货耽误时间，多数不愿卸货。“11·9”特大事故肇事车司机正是不愿卸载，企图驾车逃亡才导致发生事故。“放走了超载车，我们就是不作为，你说我们怎么办？”

超载与反超载博弈成为一个没有终结的斗争，北京市交通委员会主任赵文芝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认为，超载超限的核心问题是利益驱动，从根源上分析，超载超限现象的背后有一个利益链，其中涉及货车生产厂家、修理厂家、货主、司机以及治理超载的收费体制。“我们国家的超限超载是有双重的利益驱动：一是增加收入的利益驱动，另一个就是减少成本的利益驱动。”

作为第一个利益节点的货车生产厂家，为了扩大销售，随意加槽帮，并且“大吨小标”。“大吨小标”的车辆实际载重量大，但在办理入户手续时，行驶证核计的载重吨位标记却很低。

甚至现行的养路费和通行费征收政策，本身也刺激了超限超载的发展。北京交管局警员马立冬曾跟记者提到，“运输企业可以通过多拉货来增加收入，比如一辆核载20吨的车拉40吨货的话，那么它拿的运费就可以增加1倍；为什么它不用大车来拉更多的货呢？主要是小车来拉的话，可以少交通行费和养路费”。他说，现在治理超载本身面临“多头管理”的困境，“现在路政局、交通部，甚至很多不相关的部门都在治理超载，形成了乱收费、乱罚款现象。有这么一个说法，那些货车加高槽帮，第一层是为了保本，第二层是为了赚钱，第三层是为了应付罚款”。

治超这个链条上最坚固的一环还不是运输环节上的因素，而是运输的终端获利者。治超开始后，运价应声而起，自2003年12月1日华北五省市开展治理超限超载工作以来，货运市场的平均运价，由每吨每公里0.20元，上涨到了0.60元，治超一直受到“治超抬高了运价，进而提高了商品价格”的诟病。马立冬举例说，前段时间，河北省一家电厂几次向中央反映它的煤炭供应非常紧张；河北省发改委、交通厅专门去了解情况，并表示“只要电煤供应紧张，交通厅给你运煤”，但电厂却表示，只要免费通行证就可以。“电厂是超载超限运输的最大受益者，它不需要承担超载超限的后果，因此它肯定希望越便宜越好。”

赵文芝则认为，应该形成集约化的运输体系。“现在都是零散的个体经营，成本高，就会形成怪圈，不超载不赚钱，治超反而进一步恶化了超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