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波与魏尔伦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兰波诞生于1854年10月20日,今年诞辰150周年。50年前,亨利·米勒在纪念他诞辰100周年之际写成了《谋杀者的时代》。人民大学出版社今年刚好推出亨利·米勒全集,与所有的结论一样,亨利·米勒在这部篇幅6万多字的专著中结论同样那样简单——现实世界总是个性生命的谋杀者。他的精彩论述在,比喻兰波是“陷入思想污垢中的一只绚丽夺目的未知之鸟”,他认为兰波在与现实挣扎中产生的倦怠是因为他所要的自由是自我释放与自我奔放不羁,而“那不是自由”,因为“人只有放弃这种幻想的自由才能得救”。他认为兰波对我们的感染力是来自他对成熟的拒绝——“成熟到对奴役和阉割着魔的成人吗?他已经繁茂地发展到开花期,但是要开花吗?开花意味着在堕落中死去,他宁愿死于蓓蕾之中。这是年轻的胜利者的无上之举。他宁愿让自己的梦想遭杀戮,也不愿让它们被玷污。他已经瞥见了光辉完美的生活,他不愿意成为一个驯服的世界公民从而背叛那梦幻。”在这部专著中,亨利·米勒完全忽略了魏尔伦的存在,对兰波,则用了一个词:“屈服”。他说,“要理解你就要屈服,我记得我在第一次看到他作品时就本能地屈服了”。他形容读到兰波诗句时,他“像一片颤抖的叶子”,“就好像他在一片虚空上搭起了帐篷”。
兰波的诗中最有名的是《元音》,五个元音以五种颜色描述出五种符号,五种颜色中最突出“I,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散布着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深刻在抬头纹上智者的安详。”1871年9月,他与魏尔伦第一次通信,就以这首诗征服了他,接到信他就邀他到巴黎。除这首《元音》,再著名的就是《醉舟》,那是他到巴黎见魏尔伦的见面礼。这首诗里激扬着放荡的浪漫,“进入大海守夜,我接受风暴的洗礼,在波浪上舞蹈,比浮标更轻”。“从此我漂进了如诗的海面,静静地吸吮着星星的乳汁。”那样强烈的意象对魏尔伦构成那样的冲击力——“一个孩子跪蹲着放出一只,脆弱如五月蝴蝶的轻舟”,“天空像一只燃烧的熨斗,当七月以乱棍击溃天青石的苍穹”。真是一种极亮的色调。1871年他17岁,魏尔伦28岁,相比他那种亮丽的放荡,魏尔伦的诗是那样软弱的女性:“那双淡蓝色无情的眼睛里,暗暗含笑地闪烁着一丝温柔,带着苦怨皱折突出的嘴唇上,是神秘和性感,而且是怎样的神秘和性感啊。”实在缺少味道。
我喜欢兰波的诗,是感觉他的诗有梵高的画一样的张力——“阳光展开纯金和森林里色彩斑斓的幻梦”、“摇荡的轻舟不再吱呀作响,却犁开血红的湖泊”、“夕阳以火光闪闪的肺扫过大街”、“当所有颤抖的树林,因爱情而默默流血”,完全是梵高那种厚重颜色的堆积。他那首《太阳与肉身》:“太阳,这温柔与生命的火炉,将燃烧的爱情注入沉醉的泥土。当你躺在山谷,你会感觉,大地正在受孕,并溢出鲜血。”“世界像一把巨大的竖琴颤抖不已,在无边的亲吻中深深战栗。”而“神灵在肉体的祭坛上震颤”,“一切存活的神灵,都将在其肉身中,在额头下燃烧、上升,上升”。疯狂得极其壮丽。艺术张力总在对两极幅度寻找中的如痴如狂。这边是狂躁,那边是羽毛般美丽的恬静——“洁白的奥菲利娅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地弯曲”。兰波诗中出现最多的意象是乳房——“弯下她圆润灿烂的腰身,骄傲地露出丰盈的金色双乳”,“她的双乳在苍茫世界里,倾注了无数生命的琼浆”,“大海从你朱红的双乳上泛起红晕,人类将黑血凝固在你高贵的胁边”,“上帝的印章染白了窗户,血和乳一起流淌”。乳房的意象后那种对母性的追寻脆弱而感人“——母亲的梦,是一床温热的羊绒,是孩子们栖居的毛茸茸的巢,他们就像摇晃树枝上美丽的小鸟,享受着白茫茫温柔的睡眠。”由此我感到这首《孤儿的新年礼物》感人到揪人心弦。
兰波意象丰满的诗都是他未成年美丽的蓓蕾,未成年而恬静在母性玫瑰色的光芒里,未成年而什么也不在乎,狂热而不容忍。亨利·米勒认为,他曾走进过一个亮得耀目的天堂,那是未成年时早熟中对那个理想天堂的占有,有这占有,才有他后来逃离这天堂后对地狱入骨的描述。天堂地狱本来就在精神痉挛的两端,它们一端是美丽的恬静,一端是深刻的恶毒。兰波诗中表现这种俏皮恶毒我最喜欢的是《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一个抹着厚厚发蜡的棕发女人头,缓慢愚钝地从浴缸中浮出,仿佛从生锈的绿棺材中显露,带着修修补补糟糕的痕迹;然后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缩,一起一伏;然后是肥胖的腰,如同飘飞起来,皮下脂肪有如层层扁平的薄片散开。”非常动感,结尾也十分精彩,“脊柱微红,一切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味;人们发现,她的独特之处需要用放大镜来细看……腰间刻着两个词:克拉拉的维纳斯,——整个身体的扭动与美丽肥臀的舒展,都缘于肛门溃烂。”
兰波与魏尔伦相遇后的同性激情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两年,魏尔伦其实根本无法承受他那种疯狂。用亨利·米勒的说法,兰波追求的是一种“活着的自杀”,他引用《地狱一季》的评论者瑞克沃德的话说,“他在打破人类外壳时所追求的是他要在超验中的纯粹状态,和他在从中出现的神圣幻灭中得以自卫的工具。但是人类从来不能打破这个外壳,即使迷狂时也不能够。于是兰波更像是一座火山,在喷出火焰后便熄灭了”。
从某种意义说,兰波与魏尔伦在一起的生活,只是加速了他才华的宣泄。1873年他整理成散文诗《彩画集》,其中那种飘逸又堆砌的美丽诗意已经变成非常单薄。这年7月,魏尔伦终于以枪击方式与他分别,之后他写成了最后阴郁的散文诗集.《地狱一季》。他在他还没成熟时就释放了自己所有无所畏惧的力量。1873年他19岁,写作生命期就已经结束。他留下的诗,连两本散文诗集在内,总数也就是一百多首,但这已经足够使他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追求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使它充实、丰富、神秘而令我们震颤,为之骄傲地用三年时间,耗尽了能支撑一生的能量。
兰波最后活到1891年,37岁。19岁之后他没再写过诗,亨利·米勒的说法,他的后半生是从精神世界回到了日常生活,从某种意义说,是“一种酒后的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