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圆桌(311)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江川澜 刘晓真 布丁 大仙)
简单人生
江川澜 图 谢峰
初级语言教科书里的人生永远规整光鲜。给外国人用的汉语课本第一课:你好!我叫玛丽。我是美国人。他叫马克,他是德国人。我们都是留学生,在北京大学学习。《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第一课:我姓王,我是东京大学的留学生。我是田中,旅行社的社员。开始介绍家人的时候:我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生。何其体面的人生!登场人物均中规中矩不说,还很精英。每天做的事呢:我每天7点起床,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有四节课,8点上课,中午12点下课,下午在自己房间里复习。有时候去操场踢足球,或者打篮球,有时候去商场买东西。偶尔也有不对劲的地方:玛丽今天没有来上课,她病了,她得了感冒。她今天去了医院,我们下课以后去看她。自然不会是什么凶险难治的恶疾,而且生病了还可以享受同学温情。
除了人生,初级教科书里还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和常识:一年有十二个月,四个季节:春夏秋冬。春天很美丽,夏天很热,秋天树叶都黄了,冬天有雪,很冷。初级语言教科书的附录还提供该语种最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民歌,意大利语呢,当然是《我的太阳》,法语呢,就是那首《我爱巴黎的春夏秋冬》,还有《马赛曲》,日语就是《如果幸福你就拍拍手》之类。
初级教科书里绝没有无聊苦闷痛苦彷徨。最多我很累,我很困,我想休息,我很想家。没有脏话,没有敏感词。比如人体器官名词通常只限于五官、发音器官和四肢,余下的,嘿,你们自己去查字典吧!简化的美丽人生啊!
所以——在菜场碰到学生,见我拎着青菜豆腐之类,对我恭敬一笑:老师喜欢做菜,看来很喜欢夫妻生活。唔,彼时我尚未结婚,还没有过上这种幸福生活。他以为家庭生活就是夫妻生活,可是,可是,我该如何对他解释呢?回来就翻现代汉语词典,果然词典里只有夫妻而没有夫妻生活的词条。
在日本的时候,陪中国来的国际交流员参观。开车的小伙子一个劲地打哈欠,看来十分疲累。女孩十分关切,连声用日语问道:你想睡觉吗?小伙子的脸马上红了,动作一时僵住。女孩讲的日语语法完全正确,不过这是男性的说法,而且是非常粗鲁的用法,但教科书上绝无可能给出这样的警示。
果然,人生着实是简化不得的。
闺门的怨和男人的笔
刘晓真
那天杜丽娘颇有心情到园子里转了一圈,不想惹了一腔风花雪月的烦恼,就觉得那花再红再紫到最后也是个断井颓垣的下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成了闺门绝唱,害得《红楼梦》里贾府家班的龄官在后世还悲鸣不止。诸位看官不用抬眼儿都知道让人家大姑娘伤春的冤头债主就是那迟迟未能登场的柳梦梅。
其实柳梦梅登不登场有啥关系呢?反正是汤显祖挥毫一转才造就了杜丽娘曲折幽怨的心境。向来有点才情的男人都爱用文字替红颜们细细咀嚼阁中光阴流逝的涩苦。南朝梁元帝有后宫粉黛神伤泪落的滋养,随手铺展出一首《荡妇秋思赋》就让笔下的女人悲苦兮兮的,看见鸟也不是,月也不是。不过格外要说的是,这“荡妇”并非一般理解的“放荡的妇人”,而是浪荡子的媳妇。这高高在上的皇帝佬还挺会照镜子的,知道面对六宫,自己的心迹和浪荡子的行迹大致没什么区别,诗写得也就真切入题。男人和女人纠缠是这世界永恒的定律,到了现在,不还是那样?“才”“情”双料高手李宗盛,在给林忆莲量身定造《伤痕》的时候,把那夜深难寐的痛楚写得入骨三分。而“林妹妹”面对这样一个才情和忠贞不能两全的人,又怎会不把那爱恨交杂苦乐难分演绎得情真意切呢?“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我这样醒着数伤痕”。
王菲不价,后期疯疯傻傻地哼鸣吟唱,够各色,无论是《只爱陌生人》中“我只爱陌生人”的不凡,《闷》中“谁说爱人就该爱他的灵魂,否则听起来让人觉得不诚恳”的不羁,还是《百年孤寂》中“一百年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的不吝,她找到了一条聊以自慰的出路。可事儿不经琢磨,颓靡歌风里透出的绝望和落寞,何尝不是古往今来闺怨主题的重现?写词的那个林夕好像是在帮忙解脱女性,在灯影虹霓的都市里,让她们的妩媚和风情有个去处,其实关门一想,不还在原地打转嘛。女性世界的四壁仍旧是徒白的荒原。
男人们自己写景就不九曲八转的,杜丽娘那句名唱的出处是南朝才子谢灵运的“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显然,这男人心里明白也冷静得很,就慨然道,“这美景是无法留住的!”只是到了汤显祖笔下丽娘的心中,才有了“这美景怎么就留不住呢?”的潜台词。
其实夏娃们早就该明白,亚当自打从一根肋骨变成了个人儿,就生了它心,你越往苦痛的深渊走,就越陡增了男人笔尖恣意狂欢的热情,何必让别人给自己的痛苦打个蝴蝶节呢?夏天赶着春天走,秋天到了,冬天也就不远了,面对缤纷的落英,只想对丽娘妹妹们说句:花无百日好,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呢!
青岛游艇
布丁
8月的时候,我们受某公司之邀前往青岛出海。青岛大雾,等到下午5点左右,雾稍散开,我们才穿过码头工人的食堂与宿舍,各色货轮,在我公安巡逻艇和海事缉私艇、破旧驳船之间,登上一豪华游艇。船员是一英国人和一德国人,他们想把船卖给随便哪个中国人,只要2200万元。游艇到海上转一圈。夕阳之下,海风吹来,大家在船上抽烟喝啤酒。游艇停在海上,大家下海游泳。虽然海水不像三亚或马尔代夫那么干净。
我在香港见过游艇码头,就在市中心地带,大家甚至可以指点那是李家的船,那是郭家的船。我在蒙特卡洛和尼斯见过游艇码头,不知道都是哪些人的。邀请我们出海巡游的家伙,有希望成为明后年的中国首富,他是一家中文搜索网站的创始人。据说,当年他在台上宣讲搜索技术的时候,Google那两创始人还在下面听讲。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Google盗用了咱们的技术,不过,对外国企业家不能有什么迷信,比如海耶克,他领导的斯沃奇集团挽救了瑞士的手表行业,可在某些人看来,他就是个骗子,用塑料和电子机芯弄了点小玩具。
“搜索之父”估计不会去买游艇,他和我们聊天,说中国的别墅实在和农村差不多,在耕地或荒地中圈一块,砌上围墙就成别墅了。所以他要住公寓。这番话我很同意,我还同意一位“城市文化学者”的论调——咱们是垃圾人口,垃圾人口想过好日子,也就只是凑合一下,门口能有两棵树,有一汪死水,就算高尚社区了。
今年的财富榜出来之后,我就分析,丁磊靠着网络当过一次首富,陈天桥靠着网络游戏接近了首富的位置,这容易想象,全国有那么多网吧,黑乎乎的,10多岁到20多岁的人,每天都能在游戏上花几十块钱,这些钱分点儿给陈天桥,他自然就有钱了。如果大家都用搜索,搜完这个搜那个,“百度”老板自然也能成为首富。可谁没事老在电脑上搜什么呢,他的身价要再上涨,还要靠上市圈钱。
“国美”老板能成首富,那是因为所有家庭都要买电视买空调买冰箱,老沃尔顿1992年去世时的财产接近280亿美元,他改善了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活品质,他创办的“沃尔玛”连锁超市让收入不多、居住偏远的人得到花费较低、享受较好的生活质量的实惠。如果把他子孙的钱聚拢到一起,他们家还是比盖茨有钱。同样道理,能给大多数人盖房子的房地产商人在富翁榜上占的位置多,有钱人买游艇玩当然不错,但靠卖游艇是成不了老沃尔顿的。不过,我想不明白,卖饲料的应该是最有钱的呀,因为大家都要吃肉呀,难道我们的饮食结构这几年发生了变化?
黄昏与二婚
大仙 图 谢峰
九月底十月初,又到了婚礼的高潮,刚从国外回来,便有一堆邀请,我一一婉拒,说自己已对婚礼没兴趣,自己不办婚礼,也不参加别人婚礼。我戒烟戒酒没成,倒是把婚礼给戒了。我平生参加过四次婚礼,结果其中的两对很快就离了,另外两对也在崩溃的边缘扛着。我觉得,结婚是一件寂寞的事,不要变成事先张扬的公众事件,在内心把对方娶到手足够,不必呼风唤雨,满座皆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娶媳妇嫁老公之意,又何必家喻户晓?
我头婚领证未办,二婚依旧领证没办,我就觉得大张旗鼓办事儿之后,要是嘎嘣一下,把婚给折了,既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女方,也对不起前来参加婚礼的嘉宾,甚至对不起给你开婚车的司机。你把大家拘在一起,一拜二拜再拜,宾主频频举杯,结果竟是拜拜。
我的头婚二婚,都是在酒仙桥街道办事处起的证,面对前东德建起的三层居民楼,面对酒仙桥下腐烂干枯的航道,面对城乡结合部汹涌的外地贸易者,我对前妻后媳都说过:从此一家人!
至今我媳妇还对我以二婚者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耿耿于怀。在一个黄昏,我们携手肿瘤医院过街天桥,一轮落日隆隆下山,龙潭湖的野鸭在暮色中翱翔。我执手相看妻眼,对她说:永远记住,我虽然是二婚,虽然二婚可能把我变得很二,但你却是我心中惟一!
在1986年的夏日,我跟一个家住将台路而今叫上东三角区的女青年谈恋爱。经常在黄昏,我们从六公坟走向牛王庙,也就是从现在的丽都饭店走向南银大厦。我们背着舒婷的朦胧诗,好像拥有开启心灵的钥匙。我背:我说我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足声,她背:你说是微风吻着我走过的小径;我再背:我说小稚菊都闭上了昏昏欲睡的眼睛,她跟着背:你说夜来香又开放了层层迭迭的心……
黄昏与二婚,每临黄昏想起自己再婚,有些冷酒需要加温,有些旧梦还可以重温,有些泪水已经缤纷,有些冲动已经私奔,而有些缘分,干吗要分?有些婚姻,非憋到万马齐喑,才又放声高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