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玉不悲秋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前两年北京时髦青年称人潇洒终于用上了一个“飒”字,一下子连接上了我对宋玉的喜好。其实在宋玉之前,屈原已经用过这个“飒”字——“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这“飒”字本为风声,到宋玉这里,“有风飒然而至”,既是象声词又可作动词——在迅捷中优雅潇洒,味道马上就不同了。这个“飒”后来常与秋凉联系在一起:“凄其零零,飒焉秋草”,“西风飒高梧,枕簟凄以清”,可能就因为文人们归纳的“宋玉悲秋”。宋玉的悲,“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其实还是“风飒飒兮木萧萧”的再写。宋玉因此确实无法与屈原比拟——不仅因为他不过是斟酌屈原的“英华”导致意境繁复,而且其中确实失却了屈原那种风骨。他丢弃了屈原那种激烈的悲愤与悲慨,“意气不得,形于颜色”,以一种可委屈中的清高超然,将屈原的刻骨悲壮变成孤芳自鸣对悲凉的超脱。这种转化使文字味道本身就可以变成一种精神托付,不必如屈原,悲慨至极就只能自沉到汨罗江中。郭沫若大约也正是从这种角度,才将他放在与屈原相比卑微的位置上。
从屈原到宋玉,绮靡伤情中多了一种对奢华的向往,古人批评的说法是多了“淫浮之病”。按《文心雕龙》中的说法,“屈原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这“风云”当然指吟风弄月,境界低了一头。但宋玉在文字叙述中所把玩的自得其乐,又恰恰成为以后延续两千多年所谓文人味道的源头。欧阳修说“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我理解就出在所追求意境的味道,它实在构成了另一种传统。
宋玉目前留下文字中,真伪的争论太复杂。从个人喜好角度,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宋玉所作。因为究竟何谓真假,被称为宋玉的这个人生活轨迹究竟如何,现在都只能根据这些难辨真伪的作品作推断,作品也就是推断的所有基础。就《昭明文选》所选七篇中,如果《七辩》与《招魂》比较,我喜欢《招魂》。不仅因为它比《七辩》更有气势与力量,其中渗透对“娱酒不废,沉湎日夜”的享乐主义、浮华生活的追往而成“耀艳”,在这种文体中倒以另一类浪漫构成了对屈原的挑战。但我还是不喜欢那种浓厚堆砌,由此角度,我最喜欢《风赋》,然后才是《神女赋》与《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开创的文人味道还不是后来越来越憋屈的那种文人的扭捏。《风赋》之所以排在第一,不仅因其中有类似“空穴来风”与“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这样流传至今仍回味无穷的名句,还因为相对《招魂》,它用了简练直接的叙述,在一个幅度上将雌雄两风、清浊贵贱的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边是轻灵中从细微到排山倒海的博大,所谓“清凉雄风”,在旷野里激扬盛怒,蹶石伐木,是一种灿烂翱翔中的摧枯拉朽。另一边则本身是从死灰、腐余中生成、浑浊成蝇营狗苟的“卑微阴气”后,只能局促在陋巷间徘徊无所伸展、“勃郁烦冤”,最后“邪薄”而入贫寒之窗。这篇赋之所以成为以后无人能及的经典,不仅因为给了风一种迷人色调,处处意境;而且在“清泠”与“邪薄”对比中以超然的雅士姿态——放达至乘风而去,委屈至随风周旋悱恻,在这放达委屈之上,成为清高。
《高唐赋》与《神女赋》我以为是开文人狎昵的先河。在屈原那里,对女人的把玩是没有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迟暮”,非常明亮。从宋玉始,文人的精神寄托很多转移到美女身上,变为对美的狎昵。这两篇赋,《高唐赋》的名声在“巫山云雨”一词出处,其实这云雨之说在易经里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此赋味道在朝暮与云雨关系的阐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风止雨霁,云无处所。这“朝云”的“朝”为飘聚,云为始雨为后,云为女子体内飘聚之物,雨为云所触发。所谓“下气蒸上,上气降下”,这符合“阴蓄阳”的说法——“云行雨施”,“蓄为屯云,泄为行雨”。而朝朝暮暮,翻云覆雨,阴阳相济,男女间因果也就此如胶似漆。我不喜欢这《高唐赋》的,还是后面洋洋洒洒的繁文垒重。山生云云生雨,前边已经说尽,后面写山势云泽,怎么也显画蛇添足。而《神女赋》则精彩在后边描述,前面叙述反显单薄。这后面精彩在层层叠叠的把玩——写神女之态,从貌到骨也就是身段——“骨法多奇”的骨到肉之“丰盈”、“温润”,在“温润”之前用“苞”字,我以为是包孕的意思。又具体到从眼睛到眉毛到唇,写眼睛时用“瞭”,显然是一种挑逗;“朱唇的其若丹”中作为鲜明意思的“的”字用法又如“飒”。再然后从慵懒到婷婷袅袅,“婆娑乎人间”的“婆娑”用到妙极,完全是在意象中远远近近入骨的摩挲,用今天话说就是意淫。此赋写女人之细微令人惊叹,以至以后对美人把玩,许多都成为此文本基础的重写。比如“动雾■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是轻纱,“墀”是台阶,“珊珊”是身上配饰轻轻相碰。然后两人之间那种“立踯躅而不安”、“意似近而既远”,他对她的贴近露骨凝视变成他与那样一种美的距离——他要告诉楚襄王,这般美人凡人是不可触犯的,他只有眉目传情的“交接”,只能在应答中享用“吐芬芳其若兰”。最后结论,他自己当然只能是对这美的仰望——“回肠伤气”,“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种身份把握所构成的叙述微妙,可以说是更深一层文字魅力。
《登徒子好色赋》是另一种文体,在与楚襄王简练对话中充满机智与俏皮,一美一丑又对比来解答“谁为好色”。其中对美女描写“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五十个字,成为美女最高境界。写丑女“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十六字,又实在恶毒至极。两者对比,以自己不近美色比登徒子对丑妻的“悦之”,偷换一个概念,变成诡辩的趣味。后面“秦章华大夫”的“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又通过一层错位,再解脱关于“好色”的追问,升华为诡辩的戏谑。我喜欢此文,是喜欢其中的概念错叠妙趣横生。
刘勰《文心雕龙》评介宋玉用了两个词:“淫丽”与“诡俗”,我以为比较贴切与入骨。这两个词与“清高”、“典雅”正好相对。古今文人无不以清高之貌而藏淫丽之词,在宋玉之后,无非臭味相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