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之又玄种妙之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竹林草坡间的白色盒子,邻居的传统风格清晰可见
读英文书而遭遇到日本名词,是我痛恨的一种麻烦。一般西文的人地名称如果查不到中文的翻译,单念其发音大家也都能沟通。但日文的拼音折合出来,许多会被写成汉字,且多数有其意味在,我们中国人历来看见它们时都是老实不见外地照着普通话发音念去,无论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听见了都没法儿懂。像人名里的“茂”,人家全都念成shigeru,你要说mao就是逼人瞠目。可我们若只见其拼音,则是不懂且不甘,要查字典又经常是没地儿去查。理想中,这得要一本“英-日-汉”的三向字典才够用,如同水管子上的三通接口。
比如Dazaifu,我每次看见都念“大寨府”,不是想起绿林好汉占山为王的啸聚情景,就是想起头系白羊肚手巾的陈永贵大叔。百般钻觅下来,其实这个地方该是“太宰府”,多么古雅的名号啊。可见,查对汉字还是有必要的。
坐井观天般的细窄庭院,是最顶层的静地
距离大陆最近的日本都市在九州的福冈,古城太宰府就在它的郊外。福冈升格为大城市是现代行政的结果,以往整个九州的行政中心从8世纪开始就一直是规模宏大的太宰府衙门,想当年成吉思汗意图攻占日本,计划中的登陆地点就选在这里。直至今日,太宰府市内依然留存了众多古迹,包括日本最早的天满宫、光明禅寺、筑前国分寺遗迹、《源氏物语》里提到过的奈良时代的观世音寺等等。太宰府出产的著名点心之一种为“梅枝饼”,听来带有宣和余韵似的,其实就是芯儿里加了红豆馅的烤糯米饼。重要的祭祀节日最好听的是阴历9月10日的秋思祭,比我们中秋节只记得吃月饼显得深沉庄重了许多。
在这么古雅的城市里盖房子,很容易一门心思放不下民族传统,尤其是在古迹近处的地点。建筑师有马雅史(Hiroyuki Arima)受人请托在这里建私宅,为花样翻新可是动足了脑筋。大概因为他这个方案实在做得太出色,后来建筑行里人提到这个私宅的时候,干脆就把它叫做“太宰府住宅”,连街道门牌号全都省略了。
虚实两道夹墙间,主楼梯浴着阳光一直走到坡顶上去
太宰府住宅坐落在一片坡度非常陡的林间坡地上,离天满宫很近。坡地上绿草茸茸,修竹茂林,其幽静堪比古寺,很难想象附近会有熙熙攘攘旅游团的恶俗喧闹。
坡地上起房子,要么垫平基座,要么便把地坪也修成一个坎儿接一个坎儿的。若论以自然随意的态度行事,则尊重地势是不二选择,虽然这会给里面的住客带来动辄上楼下楼的麻烦。从表面上看,这是有马雅史向这个颇有古典意境的地段做出的惟一致敬姿态。他依坡就势放进这一片绿当中的,是一个极其纯粹抽象的白色盒子——听起来像是正宗的西方现代派吧。
这里其实不止是“一个”盒子,而是三个。太宰府住宅的面积很小,统共不到150平方米。就这么小的格局,还被建筑师分成了三个体块,最大的一只矩形体块倨着马路,高高地悬挑在二层标高上,既避开了从室内与路人视线短兵相接的尴尬,又在地板底下留出了足够净空,于紧邻街边的位置上生生挤出一个停车位来。两重高度分占室内外,做成两个功能分区,其用地紧凑经济如此。
既然正牌室内空间高高在上,就必定要有一道楼梯能把主人从路面标高处迎接上去。这一道楼梯,正是形成太宰府住宅整体构思的一个重要线索。首先它在建筑的造型当中就是惟一插科打诨的轻巧元素,从端整的方正的溜光的白色地板底下,探出一斜绺没有扶手如同折纸玩意儿的细窄台阶,其间的轻重比例多少有些失调,不过,与日本花道的手法却有意会处。
主楼层里,白色的次楼梯是惟一茁实稳定的元素
在造型上的点染法只是这个楼梯最不重要的一点作用。它还是引导这个建筑中行为与视线流动的轴。
楼梯延伸到建筑体块面前时,就切入了建筑一侧偏南向的边际。相应的,在它头顶上,屋顶也由混凝土板切换成了玻璃顶板,让自然光线一路倾泻下来,延续着这道楼梯在路面时候的户外感觉。顺着这道楼梯向上走,一直都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如果不是在一个错层式的山地建筑里,这种感受怎么会有;如果不是谨慎地把建筑面积限制得这么小,楼梯负责连接的不同空间要重叠起来的话,它也就顾不得这般俏皮地透明轻盈到底了。
在首层亦即主要层的进深最深处,楼梯被截断成了一个小小玄关,向右一转,便进到了三个盒子里最大的一个。这里面横七竖八套放着几个原木饰面的次级盒子,收罗了最基本的功能空间:卫浴、厨房、卧室。这几个盒子都不顶到天花板,在地面上也只是浮搁着,可以任由主人随时挪动,万一要摆出一幅全景夜宴图的场面来,素性全都挪开也未尝不可。几乎正方形的楼面对着街的那一整面墙是清爽的整面大玻璃,连立梃也是玻璃的;何况,连挨着楼梯的那一道隔墙也是整面玻璃的;何况,连房间里惟一的桌面也是整面玻璃的,于是这追求水洗一般清凉明净的用意不可谓不昭彰。那道临街的玻璃墙不是玻璃窗,它没有开启扇,也不设窗帘,就这么把室内无分昼夜地彻底裸露着,如同一道永远拉开着幕布的台口。难怪有马雅史要把这一层楼面抬高到二楼,不然岂非真人秀场。可是回神从屋里望出去的话,这又像是个包厢前沿,外面的世界反变作天地大舞台了。
在可以到处挪动的功能盒以及化形于无的玻璃元件中间,在这一楼层里惟一敦实的实体,是正中一道同样白色无扶手的楼梯,只不过,这第二道楼梯不是折纸,而是积木台子。它也切开了头顶的楼板延伸上去,也一路都享受着从玻璃天窗里洒下来的灿烂阳光;为了强化阳光照彻的感受,它还把最靠上的几阶踏步都换成了透明的玻璃板。不同的是,它走上去的目的地非常单一于是显得非常小题大做:只连接到首层屋顶上小小的一件音乐室即第二个盒子。古怪的是,它与音乐室之间是从室外到室外的联系,需要横越屋顶上的一道小过廊。虽说有雨篷遮蔽着,毕竟也是要出门进门的。若把这一小片地儿一总做成室内空间的话,既省事又省花销,还更舒适;除了要把房子拆散分成各自独立的纯粹几何形体以外,真是看不出有什么道理要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
主楼梯经过玄关继续上行,变窄,而且穿出了室外,嵌在草坡上了。走个十几步以后它撞上了墙,是第三个盒子的墙。右转在墙根儿有不起眼的踏石,让你顺着这道墙走到另一端,才有个素门洞进去。里面竟然是一条细窄的高墙庭院,再沿着院墙根儿的步道回头反兜,才能进到位于第三层的房间:其实这个小屋才是第三个盒子,刚才于路看见的只是这个盒子的外套罢了。走进去也只小小一间——前楼里哪儿塞不下,何苦来哉。但是,如果你回忆起古人入静的场面,这草坡以来的一连串周致,就都有了道理。居然有马雅史能忍住了没有在这个窄院儿里做上点枯山水什么的点缀,就听凭它绝地般的枯寂。简素到这个地步,那主人得是什么道行才能在里面长年宁定着啊。
细看这个小小住宅,没有一处用的不是纯粹西方现代建筑的造型语言,却深深渗透着纯粹东方的韵味。自然的天光,自然的风景,自然的坡地,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包容下了一个雪白的异类。而它的纯粹,又何尝不是配得起繁复古城古迹的“无”之一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