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扫到之处

镜头扫到之处0

过年的时候,小鹿回来了,像老了十岁。其实也就是两年半不见。当然,其他人也在变老,只不过稍微匀速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反正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已经七八年了。父母也一直在身边帮衬。工作也不算累。

可能是发型的缘故—她的头发就像一个人在穿越柳叶林,随手抓了一把挡在眼前,总之,就是很随便地接触了一下,就扎起来了,但是整个头顶部分又过于贴近头皮,看起来就像那些要被押赴刑场的犯人。其实这场景就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那一年她出国读博,大家一起吃送行饭。她也是顶着这样一个头发,当年二十四,看起来就像三十四。

但阿彬知道,博士只是不会打理自己而已。她依仗强势,直接拖博士去了理发店,剪了一个有一点刘海的短发,瞬间就变回了二十岁。她们拍了一张合影,恰好那是一个阴天,这里可以告诉你一个人生秘密,光线不差的阴天拍照,人会相对更好看一点。照片里,大家笑意盈盈。那一年,她们都还没有成家。北漂也好,沪漂也罢,心里都空空荡荡,没有盘算,也没有明显的烦恼。彼时,他们还不知道,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很快就要被耗光。

读完博士,小鹿就结婚了,男方的优点难以找寻,婚姻持续了一年两个月。

原本小鹿妈妈对女儿的婚姻寄予了期待,这次大为失望。更棘手的是,她还需要承担起帮女儿照看新生儿的重任。一方面,她满腹怨言,一方面她又没有地方可以诉苦,除了在家里对着老公念叨,其余亲戚面前,一句都不能多说,不想让人(具体来说,几个姊妹兄弟)瞧扁,差不多是她一生的主题。也因此,她吃了不少苦头。

但他们就是做什么都得心应手一些,而自己不管怎么做,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大姐在银行,顺风顺水,她的女儿去了加拿大定居;小妹在省里当官;弟弟在房价10万的地方住别墅。只有她,英年下岗,1000元一平方米的房子都是拿从女儿奖学金里挤出来的钱买的,活到快五十,才拥有了一套没有楼梯的十八线的房子。没有钱装修,地面刷的漆。她一生手脚麻利,但就只能混成这样。大姐和小妹互相帮扶,弟弟没成家之前还比较可亲,婚后也渐行渐远,老母亲则既瞧不上自己,更瞧不上女婿。她有其他几个子女就够了。

希望都在唯一的女儿这里。她念完硕士又考上了博士,看起来可以给自己扳回一局的时候,又折在了婚姻这档事上。

最难熬的是头三年,这期间,小鹿考虑过再婚,也相过亲,到女儿快上小学的时候,不管是小鹿,还是小鹿的父母,都觉得一个人挺好。有孩子,没有糟心的人,去年,小鹿也买好了第二套房子。搞钱,带娃,生活逐渐变得简洁清晰。这次见面,小鹿带上了女儿,是个温柔的小胖妞,口齿伶俐,反应敏捷,时不时还挤在小鹿身上求抱抱,虽然被她搂得有点透不过气,但毫无疑问,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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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把女儿)带得挺好的。”十二年前也在合影照片中的敏敏跟阿彬感慨。敏敏也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家长,她是几个人当中最有搞笑天赋的那一个,也是最吊儿郎当的一个,如今却成了一个领导,也成了一个蛮严厉的母亲。这一点令人大为惊诧。

当领导不稀奇,在一个多数人不怎么用心干活或者说看起来都不怎么灵光的单位,只要你对自己有点要求,做事效率也高,同时看起来没有什么野心,你就基本能当上业务型的主管领导。所以敏敏不当领导,这事说不过去。她是草台班子之所以能扛住的支柱力量。

但成为严格的母亲,这答案有些超纲了。大家证了她的严厉。这次聚会,大人们都在聊天,小孩们自然是闲得无聊,于是就琢磨着如何捣点蛋,他们悄悄在每个大人身后出没,以最快的速度挠一下或者掐一下就跑,得逞之后就开始咯咯大笑。敏敏大吼了一声,叫她别碰自己的衣服,她的女儿脸上的笑意开始收缩。女儿显然是有点怕她的。后来小鹿见小孩们无趣,张罗他们一起玩词语接龙,四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五岁,步伐不太一致,十岁的男孩通常都会率先回答或是替人回答,抢答了几次后,他也被自己的母亲尖声警告了。这个晚上,至少有两个孩子被母亲当众批评,但敏敏事后说,她可以理解这种警告,这是规则意识。必须要有的,否则在外面玩,不守规则,小孩就会容易起冲突,带来麻烦。

说得也没错,但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游戏,除了增加一点受挫感,又能习得什么规则感。第二天,阿彬找敏敏聊起了这件事。“你对她为何这么严厉呢?昨天那么大声吼干吗?”“因为她掀了我衣服。”“小栗也不该那样吼她小孩,太打击情绪了。”“那他为什么不遵守规则。”“这是玩闹,不用这么刻板。”“这是因为他们年龄不等,如果年龄相仿的孩子,又没有大人在边上,可能就干起架来了,定好的规则就要遵守,我对我女儿的要求就是要么不玩,要玩就守规则。”“别人不会都按着你的意思办,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坦白说,我觉得你也太由着你的孩子了,比如在便利店,他要买糖,你不想他吃,但你还是买了,要换我,我不会买。”“上次我们在一个公园,他跟他爸爸走在前边,一进门他就看到卖吹泡泡的商贩,他爸就说这会儿不买,家里也有,两人扭着拽着往前走了,卖泡泡棒的老头在后面说没事,给他一个吧,不要钱。我走在后头,他依然说可以送他一个,当然我给了钱,但是老头又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孩子的心愿都不大的,满足他这一刻的心愿比其他重要。我觉得挺对,事实证明,那个下午公园又冷又不好玩,唯一的欢乐就是这个5块钱的泡泡棒带来的。”“这种我会买,我不是啥都不买。”我的本意是你孩子那么聪明,也懂事,你本身又不是严谨的个性,我觉得你对她要求不用这么严。”

这是一句总结意义的话,代表话题进行到这就差不多了的枯竭感。谁也无法完全说服谁。

作为强势、甚至霸道的人,阿彬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慈母,作为松弛、愿意妥协、说话风趣的人,敏敏成了“说到就要做到”,强调规则和秩序的家长。表面上,这里有了一些反差,也可能大家也没有变太多。只不过刚好展示了某一种场景,而镜头没有扫到的地方,也许又是另外的景象。

但有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年岁渐长,大家都更坚定了,也更愿意相信自己了。也许此刻,才是所有年富力强的人最能控制自己生活的时刻。再过几年,当孩子们再大一点,变成只愿戴着耳机把门一关的年轻人时,大家才会重新变成同类:行将空巢,且没有多少人待见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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