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鹏:我愿意当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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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深海》7年的制作过程里,你觉得最艰难或者最崩溃沮丧的时候是在哪个环节?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
T:没有哪个环节特别难,难到超出所有的环节,这整个儿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很崩溃的过程,它几乎是以天计的,时时伴随。大概因为我是一个比较脆弱、比较敏感的人,也容易自我怀疑,有时候看到哪怕一个很小的东西,比如今天剧情有一个东西没处理顺,可能我就会很悲观,觉得好像整个故事垮掉了。有时候,想要的一个效果,特别想实现的某种风格,或者想支撑剧情的一种效果,实际做不出来—确实是会受很多技术的限制,诸如此类的,就能影响到人。所以几乎是每天都处在这种过山车当中,经常就垮掉了,但可能第二天还能自愈一下,就这样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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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在这个过程中,你有一些什么观念或者想法改变了?
T:我认为电影不完全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需要有答案的故事,它可能更多是一种体验。大家通常会说剧情重要。一个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剧情,但是我认为电影最重要的其实是体验,是一种感受。以前我会认为剧情重要,我会为了一个非常有逻辑性的、非常严谨的剧情去努力,但是我也反复问我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哪些电影是真正能打动你的?那些让你反复观看,直击你心灵的,可能都不是那种强剧情的形象。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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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深海》用到了一种技术,叫粒子水墨,这个技术现在是一种手艺活,还是说已经可以工业化推广到更多的电影里面去应用?
T:这个东西我觉得技术难度没有那么大,如果过分标榜说这个是我们开发的、我们研发的,有一点太自以为是了。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它其实是一个合理的应用。我一直认为你的技术一定是为你的表达服务的。你到底想讲一个什么故事?你故事里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用这么高成本的东西去实现?我们现在找到了这样的一个方向,然后在这个方向上充分验证的结果就是它是可行的。虽然工作量也很巨大,过程非常复杂,但是它真正的成果,是为我现在的片子服务。至于说到能不能用到其他的片子里,有一种电影或者说有一种动画,其实它是追求形式的。
这个跟我早期做动画有点像,因为当时大家都认为动画其实是一个视觉的东西,比如我们小时候看《大闹天宫》,那种扑面而来的色彩,就会把你攫获。其实我们那会儿都不太关心故事的,它会先天地给我们一种错觉,就是动画要有区别于真人的视觉表现力,所以如果你追求视觉的风格化或者说独特性的话,没问题,你可以用(粒子水墨)这个东西,但如果这么高成本的东西,即使我们现在把它做得非常熟了,已经是流程化的了,你要用在一个不同的表达场所里,它有时还是会产生拧巴的东西,就好比你做的是一个很轻的体量的、纯讲感情一类的东西,却用这样的一个世界观去讲,就会有点拖累了。没必要舍本逐末去追逐这些,我们自己愿意成为铺路石,如果有优秀的导演或者创作者,有一天能够看到我们开发的这些东西,他们想用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用。这也是一种百花齐放,大家在不同的领域探讨不同的风格或者技术的时候,这些都是宝藏。特别有才华的创作者,他可以从这些宝藏里面选取他需要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未来中国动画特别理想的一个状态,而不是说当他想选择一种表达方式、表现形式的时候,他没有子弹可 用。我觉得我们今天做的这件事情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不断充实宝贵的数据库,然后让更有才华的创作者方便地取用,不用像我们今天这样,用7年的时间研发一个最后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重要的东西,粒子水墨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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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大圣”做了那么多年,当时你也提到有一个原因,是它的前期制作和后期特效分工不是那么明确,包括它可能被分包出去,收回来的东西质量是参差不齐的,那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从行业的角度看的话,你觉得整个动画行业的工业制造流程有了一些优化吗?
T:应该说是大不一样的,当年那种混乱是从根基部分就开始混乱,然后整个大流程上的混乱,这一点最为致命,因为流程混乱,整个电影工业就没有一个框架。
今天其实还是不太一样的,今天只有你在做那种超出需求,比如说像我们这次研发的一些东西,它确实在原来的老的框架里是没有的。其余多数都已经很成熟了,不管你是做电影、做剧集还是做短片,还是成熟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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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你想做新的东西,但新的东西意味着更高的风险和更高的成本,作为职业人,你是怎么看待风险的?有因为这些风险放弃过一些想法或者创意吗?
T:我觉得不去创新风险更大。我做完“大圣”之后,我特别怕被标签化,怕别人在介绍我的时候说,你看这个是《大圣归来》的导演,我当时非常抗绝这句话是因为一旦你被标签化,你的职业生涯—如果你自己再不思进取一点—可能就完了,因为你只能做这个东西。是,我能接着做大圣2,我也能接着做大圣3,可我还能干什么?首先续集对你的创造性要求更高,还有你做这件事的原动力是什么?如果我每天做一件熟悉的事情,如果我的流程很成熟,我的表演方式,包括原来用的那些资产都可以再次利用,我们的确可以做一个非常工整的、非常套路的电影,然后我的整个团队都非常轻松,我可能每天上班的时候,只要大概看看大家的工作就可以了,但是这样有意思吗?这样的话我可能就会像一个丧尸一样,每天溜达到办公室做着很枯燥的工作,然后晚上行尸走肉一样溜达回家,我实在无法想象我能那样活着,所以其实创新本身我认为是一个非常大的动力,不说提振士气,焕发斗志,但是最起码它能阶段性地令你找到一点小小的惊喜,这一点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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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作为创作者,你觉得现在中国动画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
T:不管是外部的资本情况还是流程和技术情况,都有所好转,未来其实会有更多年轻的导演,更多有才华的人站出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比较笨的人,没什么太大的才华,只是靠着一点韧劲或者说比平常的人稍微多一点的努力。不过就像前面提到的,我们愿意做垫脚石,为未来的才华横溢的从业者做技术的积累、铺垫以及可能需要的资本的帮助。未来会越来越好,这一点不用怀疑。最近我也看到(行业里)出来了很多东西,大家已经不局限于做电影、剧集、短片,我能看到动画行业自身的百花齐放,我也希望外部环境能更多地支持这种百花齐放。目前基础的研发还不够,另外创作者的空间和自由度还不够,其实我们不在乎审查的束缚,我在乎的是不清楚哪些会被束缚。总的来说,我看好未来的年轻的动画人们,他们一定会像雨后春笋,而且会越来越好,会比我们这一代做得更好,表达得更充分,更有才华,但是需要整个社会给他们空间,给他们理解、自由度以及鼓励。
07
Yi:不过说到资本这方面,像你这样已经有成功的代表作的导演,现阶段可能都没有人愿意去为你的新项目添更多的钱,新人们还能在什么地方获得机会 呢?
T:我觉得是这样,虽说现在资本情况没有那么好,但其实是远胜于我们当年那个时期的。如果拿资本当借口,那说明你作为一个创作者不够坚定,你还是不想做创作。真正的创作是多种渠道的,短片也好,个人独立作品也可以,你的东西好就会被资本看到,就算资本眼下看不到,我们这些(业内)人也会看得到,我们其实是致力于发掘更多这样的人才的。我觉得首先是自己要过硬,要先有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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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当年其实你自己对“大圣”的评价并不是那么高,你说得谦虚,说只是在大环境不怎么样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还看得过去的作品,大家就觉得还不错,不知道对于《深海》,你有什么遗憾或者评价?
T:因为我们还是要对自己有一个客观的认知的,我并不能说我当年没有才华,现在就变得有才华。我自己的定位是尽力而为,不管是我们开发的风格,使用的美术技术,还是说我们探索的一些边界的表达,或者讲故事的方式,我认为它都是铺垫或者叫给未来的年轻人准备的一种可能性。因为我们肯定比他们拥有更多的资源,我们要利用这些资源去不断地试探边界,我们来冒这个险,然后让大家看到多种的可能,而那些担不起风险的人,那些新人,年轻一点的人,他们看到了这个方向,未来就可以多在创作上去琢磨,而不是过多地思考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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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这样你的压力会不会很大?
T:我的压力其实不在这儿,如果一件事的结果真的不好的话,那就得接受,因为这是你选择的路,你选择了一个危险的东西,必须要承担这个后果。无非就是这样,你在看清现实以后改变自己的策略,然后你学习到了经验教训或者知道自己为什么错,这对下一个作品也是有帮助的。但我的压力主要不是我个人方面,其实是来自于包括团队在内的各方。说实话这些年,大家帮我太多的忙了,跟了我七八年的,甚至跟我十多年的这些同事,之所以还围绕在身边,是因为大家相信你。俗话说一将窝囊累死三军,我的压力在于我作的选择如果是错的,那我就浪费了很多有才华的人,也耽误了很多的人,他们跟我走了很多的冤枉路,吃了很多的苦,也受了委屈。如果这件事情是有问题的话,我是会非常自责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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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你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后,还想尝一些什么新的东西?
T:反正是这样,还是基于那一点,我肯定不想走老路,我想去做一些相对能让自己有动力的、有点新意的东西。它一定是在体验上也好视觉上也好,或者说故事的讲述方式也好,跟《深海》有所不同。不过就算做商业作品,也要符合我自己心里的要求,因为电影这件事情,我认为是没法计算的,不是说我不拍《深海》,我拍一个《大圣2》就能挣到钱。下一部我依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同时它是符合商业的,可能是“大圣闹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