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圆桌(300)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列那 王淑瑾 江川澜 困困)
衣服的本质
列那 图 谢峰
总结出一条民间定律:越是囊中羞涩越要血拼占有顶级品牌。我一朋友年薪3万时,穿的都是Christian Dior、Pierre Balmain、Gucci之类的一线品牌,最寒酸的也是Benetton。现在她住上了TOWNHOUSE,开上了HONDA,却从超市买20块钱的T恤穿,不过谁也不信她的T恤只有20块钱。冬天她戴了条Burberry格子围巾,被同事们争相把玩,其实朋友在挤公共汽车的年代也天天戴那条围巾,直到开上HONDA,才被周围的人关注并被公认为真Burberry,这充分说明了衣着是一种势利的表达。曾陪一老兄买衣服,他看上了一件BOSS上装,穿上后很漂亮,但最后还是退而求其次买了件Lanvin。老兄很有头脑,他说自己若穿了BOSS上班,他上司就没退路了。
张爱玲的《更衣记》有两处耐人寻味。一处写道,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另一处说,多数女人在选择丈夫时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由此可见,连衣服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才算彻头彻尾的清高。我高中语文老师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件靛蓝上衣,靛蓝上衣与她就像由孔乙己联想到茴香豆。老师长得像年轻时的秦怡,手上戴着一块经典的瑞士手表,除了讲课很少说话,像个解不开的谜。还结识过一奇女子,搞雕塑的,从不逛商场,并对孜孜不倦逛商场的女人嗤之以鼻。我见过她穿的内衣,是清朝宫廷女人穿的那种真丝手绣小肚兜儿,看上去的确比商场里的迪那芬有内涵。
凭经验,在一些放松的场合比如公园、餐馆、酒吧、超市,若穿身拘谨的西装,会作出这样的判断:此人混得不好,连穿西装的机会都没有。某晚同学们在川菜馆儿聚齐,为不远万里来的老班长接风。同学们一律短打扮,唯老班长一身质地不明、熨烫工整的西服,这激起了同学们的万般同情。席间,女同学争先恐后为他老人家夹菜添汤,男同学则鱼贯敬酒,祝酒词的最后一句均是:“大哥,别不好意思,有什么困难就说话。”饭后,有轮子的都抢着送班长回住地,最后把立功的机会让给了最体面的尼桑,第二天尼桑愤青似地给每位打了电话。据尼桑报告,老班长下榻在希尔顿,就是惠特尼·休斯顿千挑万选后的那个希尔顿。
还一件事更能体现衣服的本质。《十面埋伏》的首映庆典上,刘德华黑西装配白球鞋,看上面演的是《无间道》,瞧下面演的是《大块头有大智慧》,这搭配体现在刘德华身上叫做先锋时尚,可要是招呼在我男朋友身上,那就是民工甲或民工乙。
横切苹果
王淑瑾
女子十二乐坊魅力音乐会是一个奇异的招牌:美女,旗袍,民族乐器。在这个架势下,你以为可以欣赏纯粹优美的传统民乐,却冷不防遭遇了加入爵士等现代成分的“新音乐”。就像最静谧的躯体里竟然爆发出最现代的感受,里面的对比和冲击自然让人吃惊。
早年间,陈美就是这样一炮而红,皮裤,紧身性感小背心,摇头晃脑地拉着琴,却极具挑衅性地走到舞台最前沿。她提前宣告了眼球时代的来临:游戏规则早就被颠覆,如今要看的不是你的演奏功夫有多好,而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吸引全世界最多的眼球。
所以,陈美小姐从来都是音乐学院之类传统学府的天敌级人物,一个音乐学院的女孩告诉过我,如果你在学校里不小心拿着陈美的CD,会遭到教授们的鄙视。而且那种鄙视已经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理反应。
类似的还有著名的谭大音乐家。在一场打着“多媒体”旗号的音乐会上,用的都是民族乐器,找来了全国最好的花旦穿着标致戏服吊了几声嗓子,舞台上还有一个大银幕,轮番播放一些音乐家的访谈,是为“多媒体”。走出剧场的时候,几乎每个人观众脸上都是茫然一片,估计要走出好几个街区,好好闻点热热闹闹的街市味道,才能渐渐缓过神来。
对于古典音乐,大概从来就是势均力敌的两派意见。一方主张彻底的复古,全面回到那个古代时空,最好连空气的味道都是接近的,这样才能得到最大满足,每个细胞都熨帖。另外一方却总是惦记着给老祖宗换个发型,换个腮红的位置,搞点创新,否则怎么有时代特性?前者比较好的例子有,两年前,某英国乐团来上海演出,不仅曲目完全按照中世纪的“原汁原味”,连乐器都用上了当时的古琴。所以,演出结束后,观众都走上台,近距离欣赏那些老古董,出场以后还连呼过瘾。著名钢琴家里赫特肯定也是顽固的这一派,他成名之后,往往喜欢选取那些小城市的废弃教堂和粮仓开演奏会。因为他觉得那里最接近音乐的本质。不过,他算是彻底的复古主义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甚至希望自己生在希腊,最好生来就是个希腊的音乐家。
而主张不停创新的人,也有他们的可爱之处:为什么总要竖着切开苹果呢?如果换个角度,横切苹果,你会看到一个美丽的五角星。他们是一群疯狂的幻想家,敢于把各个有趣的部分拼贴重新组合,如果玩得好,就是天才艺术家,如果玩得不好,就是傻逼一个。就像米罗可以“随手”画儿童画,换个人来画,你看像吗?
而像我等这种不喜欢“眼球表演”的人,也大可守在家里,用最好的音响听一曲管平湖的古琴曲,把自己更深地陷在远古的时光里。
我与机场
江川澜
黄碧云是我喜欢的作家,写作境界开阔,罪案,政治,感情,艺术,宗教,战争。风格多样,简约,华美,婉转,内敛,冷峻,节奏感尤好。我的不少朋友对我称道严歌苓,说她的文字特别好,当代女作家出其右者几稀,也包括不少作家和文学教授,但我也是始终读不下去,觉得她的文字差黄碧云很远——请严歌苓原谅我。另外,老实说了吧,严歌苓的小说,是对炽烈变态的情欲感兴趣,而且止于此,虽然也表达了时代背景,比如“文革”与移民。要论境界,自然不比黄碧云。
有的作者令我们感兴趣,是他们的整个人生和作品。比如王尔德、萨特、卡夫卡,比如张爱玲、萧红、林徽音。萨特比加缪传奇,王尔德比狄更斯传奇。张爱玲、萧红当然比冰心传奇。黄碧云也是如此,虽然长于太平盛世的香港,但父亲是军人,从小饱受虐待,长大性向与人不同,留学法国,后来又读犯罪学硕士,先后在中南半岛和巴尔干半岛做记者,报道战争与罪恶。之后去西班牙学弗拉芒戈舞,执意要做一名舞者,又与同性恋人开过一家服装店,结果被告知已经有了异性恋人,要结婚。温柔的生,极度的痛,不可理喻的战争,暴力,是她永远的人生兼写作主题。
黄碧云的名篇《我与机场的忘年恋》,念得很熟。或有所感,也是因为自己的假期,工作以后开始,就是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但黄碧云的机场之恋,因为有丰盛的人生,(套用她自己的说法)历练的深度,出入东西方,才具有漂泊芜杂伤感智慧的性质。我的人生,非常清简,机场之恋,不过是因为机场属于人口的高端迁移,所以干净有序、人性、高效率、高科技、国际化。我喜欢的,或者愿意投身其中的不过是这些。
巴黎,纽约,东京,法兰克福,旧金山,曼谷,是机场上的一声声不同语言的低回告白,这些地名代表什么样的人生呢?外交官、商人、艺术家、移民、学生、游客,各怀行色,各怀心事,在出入口等待、徘徊、离开、进入。有人喝酒,有人整装,有人看书——机场卖的书好像也很高段。有人打开电脑,有人专心看啪啪翻动的告示牌,有人浏览免税商店的货品。更多的人发呆。人群中这些人的面孔,一张张地拍下去,倒是可以做个行为艺术,标题——7月15日开往纽约的航班的人流。
黄碧云说:“如今想来,有关机场种种,总是伤的时候居多。但我很愿意是个聪慧的女子,所以仍然一站一站的飞行,上机安顿,扣上安全带,飞机还未离开跑道已经呼呼入睡,至机门大开,行李柜啪啪的开动,我才醒过来,匆忙下机。这样我变成最最迟钝的一个人了,可以改一个名字,叫做无忧。这是我对于残缺不全的人生,能作出最美丽温柔的姿势,经过这许多飞机场,才晓得何谓‘陌上赏花’竟是最无情无忧,不言寂寞,如仙如死。”
我的机场,也不无情,也不无忧,也是一站一站地飞,一年一年地飞。
减肥药之恋
困困 图 谢峰
安非拉酮、芬氟拉明、西布曲明、奥利司他、决明子、几丁质、荷叶、甜叶菊……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放心,它们不是“倍它乐克”里能够与醋酸盐和酒石酸盐相融一口吞下便飘飘欲仙的主要成分。经我临床实验,上述玩意单独或混合服用,只有如下反应:头晕、恶心、腹泻、情绪焦躁、性欲不稳……而它们共同指向的减肥,在我长达五年的临床实验中,还未发现。
说起与它们朝夕相伴的五年,“活生生的回忆如潮水般奔涌”。仍记得那个吃过西布曲明的中午,在人头攒动的食堂,卖菜师傅举起大勺往我碗里倾倒一片五花肉时,我抽抽答答地呕吐了。此事让我成为食堂师傅嘴里的红人,他们再也不敢让我见到一丝油腥。而奥利司他则让我变成了淑女——我闲时姣花照水,动处弱柳扶风,走在路上双腿间都夹着羞涩……实际情况是,奥利司他强大的消脂功能,让我一年四季在裤裆里塞上了一根棉条;而无准备的开怀大笑,其结果是毁灭性的。至于畅饮过荷叶的那个清晨,我在大雾中微微侧着头,双脚交错如同精疲力竭的鸽子翅膀。据说鸽子会在下雾的天气里迷路,因为它们感到难以言喻的忧伤;而那时我只感到难以言喻的——踉跄。
减肥药以各种方式给我的生活增添惊喜,却惟独缺了减肥这一项。五年的感情让我不忍诋毁它们,我的解释是:我从来都不是个胖子。于是我的迷恋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不过电影《人性的污点》可以告诉你这感情的根源。生于黑人家庭的白人霍普金斯,与14岁遭遇强奸的基德曼,他们隔着50岁躺在一张床上,对所有乖戾的感情做出了解释——我们都是内心充满自卑的人。我也是自卑的人呀。我由惧怕肥胖带来的自卑,同样追溯到14岁。亲爱的父亲捧着我那被他称之为大油脸的脑袋,说:“我的胖闺女,你怎么长成这样儿?”而我继承而来的,他那亦十分宽阔的脸上,浮现的是比黑夜还深的失望。我非常感谢白人霍普金斯的黑人妈妈,她指着儿子说:“你长了个白人的鼻子,却用黑人的脑袋来思考。”她帮助我解开了内心的减肥药痴恋之迷——我长了孙燕姿的身材,却用沈殿霞的脑袋来思考。
我再一次在他人的窃笑中背回两盒西布曲明,突然感到了这药物畸情真相揭开后的迷茫。我们降生人世,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才从天而降,不过答案是明摆着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切也了然于胸:这次的变化,不过是胸再小一圈罢了,而大油脸,唉,还是那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