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说林徽音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林徽音1904年6月10日生于杭州,百岁诞辰成为一件热闹事,按说应该回避。实在因偶然见到山西“山药蛋”派作家韩石山的一本《寻访林徽音》,也就不能不参与惊扰。韩石山住在太原一个有古意的院子里,书香气息原是有的。近几年成为《山西文学》主编,经常写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文字。比如曾读到他一篇向中央电视台主持人海霞致敬的文字,从美学角度分析其口型,肉麻至极。近两年又沉入文学史,林徽音此书实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就已出版,印数五千。在发行两年后才在市面上见到,还得助于出版社借百年诞辰之际重销。此书从情爱考据角度写文学史,最引人注目者为《徐志摩陆小曼交好是在哪一夜》,对一夜风流时间地点的考证实在令人瞠目结舌。书中林徽音所占篇幅其实不多,考证的是她如何通过胡适索要“百宝箱”中徐志摩的日记、“林情徐爱到底有多深”。按他考证,林与徐最后“离别”是在1924年5月20日泰戈尔离开北京去太原的大前天晚上。我难以辨别其真实性,但我想,既为情感,大约只存在于两人之间,岂是他人可以猥亵地探究、确定的?
具讽刺的是,此书是为“表示”“对一代才女的敬仰”。美女从其成为美女起,也无奈注定了要被男人们以各种各样方式消费的。在我自己感觉中,走进文学圈的一个极重要内容好像就需要感知林徽音——先是想象她的美丽——那样被前辈有质地的男人们仰慕、簇拥着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就像端庄地穿着一身白衣长久地坐在黑暗中,黑白那样强烈地对比着。等读到肖乾先生回忆见她前的激动、窘促,想象她与三个或者更多男人之间的关系,她又变成身处一个社交的中心,身后有那样刺目的阳光耀着,不是那样静却是那样的动,男人们好像都匍匐在她的美丽里。再接着才是读到她的诗与她的文字。应该说,她文学上的才华是被男人们放大了的,这也不足怪——在文人眼中,女人的美丽如果没有才华作纵深,只是飘在空中的云霞,所以美女必须是才女。林徽音的文字给我以感染的,倒是她那些真挚着的情感——最感动我的还是徐志摩死后半月及去世四周年的那两篇回忆,她说志摩“孩子似的痴与纯净的天真”,说“他愉快起来快乐的翅膀可以碰到天,忧伤起来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她说,“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
徐志摩活着时候,她“人艳如花”,他“长袍白面、郊寒岛瘦”。她的描述是:“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她留下最美丽的诗是关于离愁的:“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阴影留守在我周围。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还有“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这两首诗都发表于1931年,我猜测作于《新月》创刊前后。1928年3月《新月》创刊,她也在这一年与梁思成结婚,1929年她25岁生了女儿梁再冰。那时,徐志摩回应的是“我等候你,我望着户外的昏黄,如同望着将来,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你怎还不来?希望,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我守候着你的步履,你的笑语你的脸,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你在哪里?”一种很清晰的绝望。
我相信所有伟大的情感都是在阶梯般彼此错失后再相遇,没有错落也就不能孕育为伟大。我相信林徽音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大约也不可能再选择徐志摩——美丽的诗毕竟不能成为痴迷着的日常生活。女人们都喜欢着徐志摩的浪漫,又担忧着他的轻狂。哪个女人会真正喜欢热衷于找雨后的虹、墙上向晚的艳阳、刚刚入秋的藤萝而轻飘飘来轻飘飘去的男人呢?林徽音选择梁思成也选择了建筑而没有选择诗,她在选择时不一定认清了那美丽感情的真正价值,但我相信她清醒地认识到了梁思成更值得被信托。在我见过林徽音的照片中,最美丽的是她16岁与父亲到欧洲时那种透明的清秀,最感人的则是她大约在26岁时凝视着女儿的那个母性的侧影。在这张照片中,美丽的光使她光洁的脸上的线条变成那样柔和,那是一种安宁所赋予的幸福感,它与感情在两个层面上,我相信徐志摩不能赋予她这些。他的感情实在在现实之外,只能在另一种咀嚼中才能被慢慢体会,氤氲成温存她慰藉她也感伤她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在现实之上一个在精神之内,一个在舞台之上一个在舞台之下,他们彼此交错着凝视,伟大就产生于他们自己的彼此凝视之中。它日益沉重而又美丽着,其实已经在他们之间埋葬了的。但凡伟大的情感都会因其奢侈而被遮蔽与埋葬了的。
林徽音容貌的美丽其实只在1930年她26岁得肺结核之前。1920年她随父亲林长民到欧洲与徐志摩相遇时是清纯的16岁,这美丽只有10年。之后的二十多年,她其实只是一个面容越来越清癯、削瘦的病人,她其后的美丽只在人们的回味之中。我觉得林徽音的美丽恰恰在它是被凝固了的。她在1935年还发表过一首感人的《吊玮德》的诗:“是不是那样,你觉到乏了,有点儿不耐烦,并不为别的缘故,你就走了,向着哪一条路?玮德你真是聪明,早早地让花开过了,那顶鲜妍的几朵,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挥一挥袖,对着晓天的烟霞,走去,轻轻的,轻轻的,背向着我们。春风似的不再停住,春风似的吹过,你却留下永远的那么一颗少年人的信心,少年的微笑和悦地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她用的“轻轻的”、“轻轻的”“挥袖”,显然是徐志摩的“康桥”。在我印象中,她被凝固在1931年。1930年她开始患肺结核,从沈阳回到北京,疗养在香山双清别墅,香山遂成为徐志摩经常探望之地。1931年4月,梁思成正式受朱启钤聘回京担任“中国营造学社”研究员、法式部主任,该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飞机失事罹难。在那以后,从28岁开始,是另一个的林徽音,她一直活到1955年,5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