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船歌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我喜欢前苏联钢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SviatoslavRichter)的演奏,因为他父亲是个管风琴师,他的手又特别有力量,在钢琴这样一件表情极其丰富的乐器上共鸣的感觉总是特别好。里赫特弹奏的俄罗斯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与斯克里亚宾的作品自不消说,我还喜欢他的舒伯特奏鸣曲,那种加重的表情使舒伯特别有另一番诗意。他有一张1983年68岁时演奏柴科夫斯基18首钢琴小品的唱片,我总以为,像柴科夫斯基这样一直要表达灵魂挣扎的作曲家的小品往往因单纯而晶莹。这18首小品中包括他的《夜曲》、《浪漫曲》、《圆舞曲》,还有他精选的钢琴套曲《四季》中的《五月·白夜》、《六月·船歌》、《十一月·雪橇》与《一月·在炉旁》。柴科夫斯基的《四季》中,我喜欢五月、六月与《九月·秋天之歌》。按说俄罗斯被无力的阳光映着的蔚蓝色大雪应该是最有静中的诗意,但也许因为接近极地的冬天太沉闷,老柴总要在冬日增添动感,深秋在落叶飘零中倒有一种苍凉的空旷。至于白夜的感觉,则是山野披满岚光,好像永恒挂在一抹紫霞之间,晨露在其间闪闪烁烁。这三首中最好听的又是《船歌》,那种湖水的温存一点点地荡漾,又被阳光一点点浸透的感觉,是那样一种透明诗意。这类小品几分钟的容量,也都是三段体。中段部分,我不喜欢老柴无法挣脱地总要表现冲突,但开头结尾船在美丽的水的波纹中呢喃还是感人至深。这首船歌描述的是19世纪俄罗斯诗人普列谢耶夫的诗意,那首诗中的场景其实是在夏夜,但在我的感觉中总不能接受星光下那种船的欢愉。因为我一直以为,星光下的湖水往往变成粘稠,变成神秘而不可测,不再有阳光下那种轻灵、调皮和单纯得清澈见底。
船歌是一种古老的音乐表现方式。西方古典音乐中浪漫的歌唱性都与意大利人有渊源关系,船歌最早是在威尼斯那种贡多拉小船上挑逗岸上漂亮女人的曲调,所以其节奏有一定的性感。现在在威尼斯街巷间坐船穿行,已经很难再找到17世纪甚至再以前的那种感觉——尽管美丽的意大利姑娘仍然朝湖上透来炽热的目光,但湖水已经让岁月挑剔成平庸的绿色抹布,即使是一艘只有两人单纯目光相遇的小船,也难觅那只有被风惊醒的涟漪。我的感觉中,船歌当然是一种以水为背景的恋歌——偌大的湖上、整个水天一色只有这样一只小船摇曳,阳光从背后透来、水波推拥着都成为和声。这恋歌的好处是能让你回避冲突,产生凝滞在绿意弥散的夏天的错觉,任小船穿过漫长的时空。
相比人声,我以为钢琴更能诗意地表现在船上的意境,因为在船上,再伟大的歌词唱出来都是俗的,钢琴则最能表现那静中的温柔,在倾诉中自然就有了深沉。这钢琴曲的Barcarole就是意大利语的“威尼斯船歌”,有特指。但使它最早进入古典音乐却不是意大利人,而是法国16世纪的作曲家库普兰(FrancoisCouperin)。这个库普兰是库普兰音乐世家第一代中老三的大儿子,是法国音乐史上基石似的人物之一,拉威尔后来专门有一首作品向他表示致敬。他在1710年作的舞台剧《威尼斯的节日》船夫节场面中第一次将这船歌形式引入,该曲目我至今未听到录音,也无从说起感觉。现在一说起船歌,最著名的除老柴的一首,就是门德尔松的两首与肖邦的一首。门德尔松的两首收于他的抒情钢琴曲集《无词歌》,这部由48首小品组成的曲集其实都是歌曲优美旋律的钢琴演奏版。门德尔松是希特勒当年要消灭的作曲家,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希特勒认为他的音乐阴柔而又虚弱。他对旋律的钟情使他的情感总是无法深入地来打动你。而肖邦只有一首船歌,却实在令所有船歌都无与比拟(法国还有一个作曲家弗雷一生共作了13首船歌)。这首船歌作于1845至1846年间,他与乔治桑的关系从1837年开始到1847年结束,他于1839年开始疾病缠身,我因此感觉这首小品中有情感的温馨、苦楚,也有缠绵的病态,由此也就特别给人感动。我读乔治桑的回忆录,在谈到与肖邦的这10年时,说她当时的生活表面看是充满欢笑,内心深处却痛苦到无以复加,使她痛苦的是“不可能把这种幸福给予别人”,“而他带给我的是无比沉重的忧伤与悲痛”。与那些描述乔治桑像玩具一样控制着肖邦的庸俗传记比,我宁肯相信乔治桑这样自己的叙述。因为两人一起过了10年,这10年总是纠葛着两人最值得回忆的情感,没有什么能超越肌肤之亲对人的影响。其实,这两位天才都是那样的神经质,是艺术家就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病态。病态之间的碰撞我相信是最丰富的质地。我相信乔治桑对肖邦的描述——她说他是一个既温存又残酷、有反复无常的心态、不合逻辑的人。他感觉他自己时时淹没在湖水里,沉重而又冰凉的水珠凝在他胸间,而让他真正听到那些水珠确实真实地滴到了房顶上,他却否认他听到了。他安静在他的幻景叠现中,在那里将上帝的泪全部融化到心里,再以钢琴诉说出他触摸的所有美丽。肖邦的一生都生活在钢琴里,或者说他为钢琴而生,钢琴也因为他而格外诗意而深情。乔治桑说,他冻结在无比绝望的安静里,他安安静静就像处于昏昏欲睡中。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这首船歌我是一辈子永远听不透。船歌都是爱的呻吟,肖邦的明亮与他的悲伤那样无可分离地在一起,一切都是那样不可分割,所以他的船歌内涵也最丰厚。
在这首船歌之后,肖邦又作了他最后的两首夜曲,三首小曲都沉浸在苍白的月光下,带着病态的花香。
必须注意的是,肖邦这首船歌最感人的演奏是法国著名钢琴家科尔托(Alfred Cortot)1933年的录音,只有科尔托能真正弹出肖邦的高贵、诗意与丰富病态。30年代是科尔托的黄金期,他后来遗憾地为艺术而与纳粹合作,1944年又被盟军逮捕,消灭了才华。可见也不能说艺术高于一切。
美丽的东西当然都只在瞬间,等你意识到时,它已经飘散。等你在回味中将一点一滴的美妙精细连接,事实上已经都不是当时的瞬间。我喜欢船歌的原因是因为在这样爱的呻吟荡漾中包容尽人生的悲欢离合,它荡开波纹,然后越驶越远,消失,淡淡地,只留下惆怅笼里的湖上风软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