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春版《牡丹亭》:昆曲还魂记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2004年4月1日,青春版《牡丹亭》在苏州国际会展中心最后一次彩排
年近古稀的华语作家白先勇任制作人,集合两岸昆曲艺术大家的《牡丹亭》成为一件娱乐盛事。4月29日,由年轻演员主演,运用现代舞台技巧包装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台湾上演,6场演出场场爆满。5月21日到23日,青春版《牡丹亭》移师香港,依然引起媒体和观众的极大兴趣。
昆曲好久没这么热闹。自明代魏良辅创新昆曲(水磨腔)直到乾隆年间,昆曲曾在戏曲界牢牢占据头把交椅。清末民初,则衰落得仅存全福班和四六班,及一部分业余爱好者的曲社。1921年苏州昆曲传习所虽拯救了濒于没落的昆曲,培养了“传”字辈接班人,但昆曲始终风雨飘摇。迄今为止,全国的昆曲演员不过800人,演出机构也只有6团1所。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列入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几百年的“遗产”忽然“青春”,的确也是能引起好奇和兴奋的卖点。
青春与传统并重的《牡丹亭》
自少年时代在上海看了一场梅兰芳和俞振飞的《游园惊梦》,白先勇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昆曲“扇子”。他不仅将昆曲作为自己写作背景,更致力于在台湾作昆曲的普及推广,有“昆曲义工”的雅号。接受采访时,白先勇一直在强调两个词:青春,还有“传统”。
白先勇认为:“昆曲衰落的原因,是理念跟不上时代变化,制作没有创新。西方的经典剧目,每次上演制作都不一样,布景、服装、音乐、诠释,每一次都是新制作。这不是投了钱就能改变现状的,还有一个观念问题。”
因此,“青春靓丽,满台生辉”,是白先勇对青春版《牡丹亭》的要求。为了打造感觉,白先勇从苏州昆剧院培养青年演员的“小兰花班”中精心挑选6位,拜在汪世瑜、张继青等大师门下,并从这6位演员中,挑选出沈丰英、俞玖林出演杜丽娘和柳梦梅,而之所以选中沈丰英,是因为她“眼角生情”。白先勇请来曾获亚洲最佳电影美术奖的导演王童担任美术总监兼时装设计,总体格调把握“淡雅、精致”,全剧128套服装,每一套都是地道的手工苏绣,整个制作过程花了5个月。《惊梦》一折,男女主角均以白色纱衣出场,女主角衣上绣满翩翩彩蝶,男主角衣上则是一枝梅花,秀丽精致。
白先勇强调,俊男美女,华衣美服,都只是外在“包装”。“正宗、正派、正统”,是他坚持的原则。在剧本上,他“只删不改”,还“复古”将长期以来习惯的以杜丽娘追求爱情为单一主线还原为杜丽娘和柳梦梅齐头并进的双线结构。在唱腔和表演程式上,他要求演员“原汁原味”。他说,当初选择与苏州昆剧院合作,就是看上了他们对昆曲保护得最好,而不像很多地方弄成了“昆曲音乐剧”。苏、浙昆剧院的张继青、汪世瑜是“传”字辈艺人的继承人,他们算最正宗。
对于“青春”和“传统”的关系,白先勇认为二者并不矛盾。他说,解放前的戏曲艺人很小就登台,无所谓青春不青春。青春和传统如果有矛盾,也是因为解放后出现了传统文化和戏曲人才断层造成的。青春版《牡丹亭》要靠青春的演员、现代舞台技术、演出方式吸引年轻观众,使他们领略到传统之美,“传统中的美,是中国人的集体意识,触碰到就会感动,我们所做的,就是给他们创造触碰的机会。”
白先勇认为内地昆曲宣传运作方式的落后是昆曲衰落的重要原因:“剧院的宣传方式没有焦点,也不主动。在演戏之前的一星期发消息是不够的。《牡丹亭》在台北的宣传长达一年,各学校、书店都有海报。从4月1日开始,台北的地铁站会出现看板,主要街道上都悬挂印有男女主演头像的旗帜,媒体作连续的整篇报道。”因此,白先勇将《牡丹亭》的成功形容为“长久积累后的一次岩浆喷发”。
昆曲,苏州的新名片
面对青春版《牡丹亭》,大多数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白先勇或者昆曲,但在《牡丹亭》的轻歌曼舞中,我们其实更应该看到那个幕后的身影:苏州。
苏州是昆曲发祥地,几百年间,昆曲的每一次起落,都与苏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定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前,昆曲在苏州并没有特殊待遇。苏州惟一的昆曲演出团体江苏省苏昆剧院80%的演出是苏剧,只有20%是昆曲。许多昆曲演员由于长期没有演出而转行,某国家一级演员只能依靠在影楼做化妆师谋生。 对此,苏州市文化局艺术处顾处长解释为,我们都在等机遇。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昆曲定位后,苏州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昆曲复兴:举办中国昆剧艺术节,建设中国昆曲博物馆、复建苏州昆曲传习所,成立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并设立一批演出场所。此外,还建立了中国昆曲研究中心,准备申办中国昆曲学院,把昆山市建设成为“昆曲之乡”,活跃苏州原有的昆曲曲社,开辟了昆曲电视星期专场和建立昆曲网站,以及昆曲海内外传播交流中介机构,起草地方性的昆曲保护法规。为了体现对昆曲文化的普及,苏州市还准备编撰给中小学生的《昆曲读本》,扶持有条件的小学进行昆曲教学活动。
据苏州市政府官员介绍,苏州目前的支柱产业依然是工业,尽管苏州有古老的历史、优美的园林,但多年以来,苏州旅游业一直都赶不上周边的杭州和南京。青春版《牡丹亭》和《长生殿》的商业成功,不但会使“苏州”成为海外大众心目中昆曲的圣地,更会进一步树立苏州古老、神秘、美好的形象,达到推动旅游业的目的。苏州市现在已经建设了三个昆曲演出基地,并在苏州园林、周庄都设了昆曲戏台。
《图兰朵公主》剧照
戏曲改革二十年之痒
电影《霸王别姬》中有一句台词:“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人都得听戏不是?”这句台词生动反映了那个时代戏曲演出的盛景及戏曲从业者的自豪感。但时光流转,几十年后,不论哪个剧种,都已不复当年。究竟什么戏曲作品能将更多的年轻观众重新请进剧场?这成为戏曲界普遍面临的问题。正是在此背景下,“青春版”成为颇受戏曲界偏爱的一个词汇。无论是2000年青春版越剧《红楼梦》,还是上海昆剧院2002年的青春版《司马相如》、2003的青春版《桃花扇》,都以20岁左右,青春靓丽的青年演员为主演,在剧本、服装、舞美上向青年观众的审美趣味靠拢。为了吸引年轻观众,各种各样打破传统戏曲表演程式的探索也层出不穷,出现了强化视觉冲击的大制作《宝莲灯》、《贵妃东渡》;在戏曲表现形式上打破常规的《马前泼水》、《张协状元》;还有引入交响乐、芭蕾舞的《大唐贵妃》、《图兰朵公主》。一时间,中国戏曲似乎又进入了一个“青春期”。
提起“青春版”,中国昆曲研究会秘书长从兆桓说,吸引现代青年是戏曲改革中“生死存亡”的大事。戏曲界有“一流的人才在大陆,一流的观众在台湾”之说,这和台湾二十年来在青年人中进行传统戏曲普及工作分不开。以昆曲为例,台湾从80年代起开展普及,昆曲被选人国语课本,曲延之、张淑香等专家学者不但在主流媒体上撰文介绍昆曲,更在各中学、大学成立曲社,台大、政大、师大都有自己的曲社。这些推广者经常从大陆请来一流的演员去曲社传授昆曲知识、示范唱腔、身段。二十年下来,台湾的大学生、知识分子都以喜欢看,能看懂昆曲为荣。因此,不仅青春版《牡丹亭》在台湾获得极大成功,大陆其他剧团在台湾也往往受到极热烈的欢迎。而昆曲、京剧的传统营养,也继续滋润了台湾的文化,比如电影导演杨凡、徐立功就从传统戏曲剧目中得到灵感,创作出电影《游园惊梦》、《夜奔》,反过来继续推动了戏曲的普及。
与台湾二十年传统戏曲普及工作相映照的是,二十年来,内地戏曲一直在作如何使传统戏曲适应现代舞台的探索,为解决这个问题,作出种种尝试,其中不乏佳作,也出现很多误区。
在采访中,从兆桓批评戏曲界跟着政策、评奖走的风气。他说,这两年,政府给予传统戏曲很多支持,很多剧院都得到了政府的全额拨款,这是好事。但从另一角度,也助长了许多剧院不重视商业运作,不重视观众。很多剧院耗巨资排一出戏,就为了配合某政策宣传,或是评上梅花奖,评完了,戏就再也不演了,白白耗费国家资金和演员的青春。
“大制作”,将歌剧、芭蕾舞、交响乐等元素引进戏曲;请话剧导演来导戏等做法突破了戏曲的“一桌两椅”、“唱念做打”,是目前戏曲改革中的时髦化。比如昆曲《贵妃东渡》,请了作曲家叶小钢,而《张协状元》则请叶兆华做导演。对此,观众和戏曲界也有种种不同说法,有人认为这是拓展了中国戏曲的表现力,也有人认为这反而丢失了戏曲本身的特质。事实上,在这些探索中,确实伴生着许多问题:耗资400万元的《贵妃东渡》,杨贵妃出场的服装耗资上万,但由于不适合戏曲表演,做不了身段,在舞台上走了个来回就下去了。中国京剧院的《大唐贵妃》引入了大型交响乐队、西洋歌队、女子群舞,场面盛大,但戏曲与交响乐的分离,使得京剧的韵味和交响乐的特色都没有得到很好发挥。梅葆玖先生也曾在公开场合表达对话剧导演导戏曲的不满,他认为,现在不少新编戏话剧成分太重,大幕一开,布景满台,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京剧。如果任由这种新编戏泛滥,恐怕天不灭京剧,京剧自己也要消亡。
白先勇和从兆桓不约而同地将之总结为“美学混乱”。他们都认为,中国戏曲改革必须建立在充分了解戏曲美学精髓的基础上。从兆桓还提出,戏曲改革必须“保留一半,改革一半”,“原汁原味”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提法,中国戏曲一直在改革,谁还能恢复到几百年前的原汁原味呢?保存的是戏曲的精神,是表演法则和艺术法则。
北京昆曲剧院长刘宇宸则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戏曲改革最重要的是找准自己在现代文化中的定位,实现价值转型。他将戏曲比喻成“秦砖汉瓦”:“好比是秦砖汉瓦,你把它们送到建材市场,会有人买么?但是把它们送到博物馆里,拿灯光照着,玻璃罩子罩上就不一样了。”刘宇宸认为,戏曲到今天,已经不可能再成为人们娱乐生活的主流,也就是说,其本身的使用价值已经几乎没有了。因此,在戏曲改革上,保护、继承,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作为遗产的价值才是第一位的。当然,中国戏曲剧种很多,各地方各剧种发展都不太平衡,昆曲是一个极端的例子,“遗产”是最准确的定位。但江浙一带的越剧还依然有很大的演出市场,茅威涛和她的小百花越剧团在市场梳理方面做得很出色。在山西、福建的农村,地方剧种依然在老百姓的婚丧嫁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主要价值依然是使用价值。
与“价值定位”相类似的说法是茅威涛的“界线说”,这位小百花越剧团的现任团长上任以来带着剧团像旧社会跑码头一样跑遍了江浙一带,摸清楚了越剧的市场和观众需求。她认为现在娱乐市场的观众分界越来越明朗化,以越剧为例,观众无非四种:传统的越剧迷;知识分子、大专院校的学生;对剧院艺术感兴趣的人;戏曲从业人员。她现在正在组织一个几万人的越剧俱乐部,她认为,做好有局限的市场,才是戏曲改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