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报道:桂希恩:以一个医生的名义
作者:李菁(文 / 李菁 许玮)
2004年2月28日,桂希恩获得“贝利-马丁奖”
“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桂希恩在很多场合这样表述:发现文楼村(即后来俗称的“艾滋村”),以及之后参加艾滋病防治,是上天对他的一种眷顾,“如果别人比我先遇到,他们也会这样做的”。“我只是个普通人,那些没做这些事的人只是没有到现场,没有接触到那些现实,人总是有同情心的,我碰巧遇到了这些机会而已。”
1981年,美国发现世界上第一例艾滋病患者,当时正在美国进修的桂希恩知道这种病通过同性恋传播后,曾很自信地说:“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国不会有这种传染病,因为中国的传统道德与西方不同。”
时隔18年,1999年7月,在中南医院进修的一位医生因为老家乡亲得的一种“怪病”而向桂希恩请教,桂希恩去这位医生老家河南省上蔡县文楼村探察,在发现当地病人的临床表现很像艾滋病之后,他采集了5个人的血样带回武汉检查,结果其中两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桂希恩再赴河南,抽血范围扩大到50多人,发现了儿童艾滋病病毒携带者。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他立即向河南省有关部门反映并提出自己的建议:赶快组织控制艾滋病毒携带者与他们的家属进行控制,同时建立一个爱心医院,收留艾滋病人。
三个月等待过去了,桂希恩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而且桂希恩再去河南也遭遇了相当的阻力。在写给当地政府的信中,一向温和的他曾愤怒地责问:“你们这里出了事,自己不管,也不让别人管,这个政府还是不是人民的政府?”
这一年10月底,桂希恩带着他的调查报告到北京,报告直至当时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手中,李岚清副总理作了批示。“我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但应该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桂希恩只是这样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
最初几次到河南的时候,村民并不理解桂希恩的举动。桂教授用自己行动改变村民的看法。31岁的程金是最早被证实患艾滋病,在村里他曾饱受歧视。他到邻居家坐过的凳子被丢掉,村里人见了他就躲。桂希恩颇费苦心地在村头和程金照了一张握手的照片,让他放在堂屋里最明显的位置,以告诉村里人,一般的接触不会传染。每到一个村子,他都这样一点一滴地向村民宣传艾滋病防治知识。
2001年6月,桂希恩进文楼村送药时候,当地政府派警察阻挠,好心的村民把他藏在自家米缸里,午夜时分才送他上了南下的火车。对类似经历,他极不愿提起细节,“总之,高耀洁面对的压力,我都面对过”。他只是这样淡淡地一句带过。
这一年5月,文楼村几位艾滋病人到武汉求医。他们都是借粮度日的艾滋病人,路费全是桂希恩提供。医院安排5位病人住进一个即将拆毁的旧房里,但仍然遭到邻居强烈抗议。为证明正常接触不会传染艾滋病,桂希恩将5位病人接到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共用卫生间。在并不十分宽敞的三室一厅里,客厅摆着两张床,供病人住宿。每日三餐,他都与5位病人在一张桌子吃饭。
为病人抽取血样,桂希恩也只能在家里做,他也很无奈:“在家里抽血是违反规定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艾滋病人抽血是件很危险的工作,一不小心扎在自己手上,就有被感染的危险。有两次在为艾滋病人抽血时,不慎针头扎在手上,他并没有慌张,简单处理后,又为下一个病人抽血。万幸的是,后来化验表明,他并没有因此感染艾滋病。这5位艾滋病人在武汉,共收到20577元捐款,还有价值近10万元药物。5位艾滋病人的到来,为艾滋病的医学研究,提供了详细资料,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过事件本身。当时远在美国的女儿知道父亲举动后,曾打来越洋电话:“爸爸,我支持你的行动,我为你感到自豪!”
桂希恩的经济账
没有人可以说清桂希恩到底曾为病患掏过多少钱,桂希恩也坚决拒绝外界任何数字上计算的尝试,因为“这些小钱不值得去算”。
桂希恩的正式身份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感染科主任。在医院采访时,另一个科室的同事告诉记者,她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是,院长在某次晨会上说,“桂希恩从来没有在医院报销过路费”。医院疾病控制处的柳主任告诉记者,桂希恩个人的时间大都用在下基层。如果某地有疫情上报,医院通常会通知一些专家组团下去会诊,但有时桂得到通知后就抽空自费下了乡,然后再跑回来交个报告,说“不用去了,我已经搞清楚了”。
在不少人眼里,桂希恩是位“怪人”。通常他拒绝报销外出调查的费用,他的理论是:“这是我喜欢的事,我愿意做,就像人家出去旅游,也是自己出钱。”所以如果不是疾控处有时坚持帮他解决路费,这笔钱就是他的个人支出。据说医院的财务上从来找不到一张他报销差旅费的存根,接受义诊的人在他自费来看诊后连请他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同去的副手也只能在事后老乡的感谢中得知他那些私下的资助……从1999年到现在,他接触过的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不下500人,以他的一贯作风,这些人几乎都受到他的帮助,至于那些人的亲友、孤儿等等根本就没法去算。每次这些人来,他就会自费让他们去做检查,光这一项就差不多是300块一个人。
不过在采访中向他核实类似事件,桂希恩都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还是医院的同事讲了一个小插曲:1997年夏天,桂希恩到湖北荆州某村例行调查,看到当地惟一的水塔坏了,村民生活用水都在有钉螺(血吸虫的传染源)的河中。他非常着急,回武汉后,自己掏出一万元存款来修水塔,并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一年后,再次到该村时,看到损坏水塔依旧如故,村民怨声载道,这笔钱不知被用作何处,桂希恩回武汉向医院纪委投诉,此事才为人所知晓。
在此次关于桂希恩得奖后的报道说,他资助了58个孤儿,不过其中有一部分钱是马丁出的。医院同事说,关于桂希恩资助儿童的数量其实难以计数,有一次他们去随州,在一户农民家有两个痴呆儿,桂没作声就把地址详细记下来,随后暗地里给予捐助。诸如此类的事,桂希恩从来不对外人提及,都是同事们后来偶然从老乡嘴里知道的。桂希恩用在艾滋病上的钱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按他自己说,“其中超过2/3都是来自我的家族”。
桂希恩的金钱观,恐怕是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许多人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医院宣传部的工作人员给记者提供这样一个细节:来自河南的艾滋病人程金到武汉治疗期间,住在桂教授家里,看到桂教授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心里很难过。在离开武汉前,程金特意将武汉记者捐献给他的一件崭新的衬衣,悄悄压在桂希恩的枕头底下。
2001年5月,桂希恩将5名艾滋病患者接到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用行动证明艾滋病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艾滋病人需要关怀
很多熟悉桂教授的人说,你只要到中南医院,看到一位穿灰衣服,大约有1.80米个头的医生,再看看他穿的是布鞋,那肯定就是桂教授了。在医院,桂希恩给人的形象是总是穿几件陈旧的衣服,骑一辆破单车。每次去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汇报,为节省1.2元的车费,即使七八站路,他也总是骑自行车前往。
对每个得到帮助的人来说,这些钱的意义是具体的,桂希恩说:“我吃喝不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桂希恩说,每月打在他个人账户上的工资,除了取出四五百块的生活费以外,剩下的钱,只要病人有需要,他就随时去取。
对一切需要他帮助的病人,桂希恩“成本核算”。科室的一些同事尊敬他,但并不是每人都能拥有他在医德与个人利益选择上的果决。桂希恩的存在,意味着感染科收治病人的结构中一定会有艾滋病人。他们的存在,除了本身只能向他们收取低廉的治疗费外,对科室经济效益的影响更大程度上表现在病源减少,谈及此事,一向坦然的桂希恩突然有了几分不安:“其实这么多年我对科室的同事是有愧疚的,因为我们科室的奖金在医院里是倒数第几。”在这个经济效益为先的社会里,赚钱的能力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但是“在医院赚钱是在病人口袋里拿啊,我不忍心”。
“我选择合作”
桂希恩与高耀洁,可以说是民间抗艾滋病的两位标志性人物。这两位在艾滋病战线声望颇高的人士无论在公开还是在私下场合,彼此都给予高度评价,“我非常敬重她,她做的事情相当了不起”。桂希恩这样评价高耀洁,但同时也坦率地说,“我跟她的某些想法和做法有些不一样”。
高耀洁在谈及桂希恩时曾评价说:“他不像我,什么都讲;但只要他讲出的话,就不是假话。”比照高耀洁相对激进的方式,桂希恩更希望采取一种合作的方式来帮助,尽管这种合作的达成往往困难重重而待以时日。
第二次采访桂希恩的早上,有外地病人来办公室找他,这位病人是因为外出打工时输血感染艾滋病的,“她想过和医院打官司,我向来是这样的态度:同情病人但不主张打官司,从前社会对不起他们的地方现在可以通过政府和社会的救助来弥补。”桂希恩说,曾有一个患者和县医院打官司,医院败诉以后的代价是一次性支付320万元,以后每年赔偿患者40万元,而这个医院一年的收入才900万元,这样的医院一打就垮。“在很多偏远的县市,惟一的大型医院关了门,就会有更多危险的卖血渠道泛滥开来,依此恶性循环,后果不堪设想。”
桂希恩很早就认识到艾滋病早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医学范围,患者构成的复杂,感染原因与社会行为的直接联系,让他深感对艾滋病的防治不仅是人道主义的体现,更是社会公正和安定的需要。在他看来,为防治艾滋病的民间奔走,最终还是为了完成自下而上的政府支持。
“前几天,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颁奖典礼播出的时候,就在她收养孤儿的那个村,居然掐断了高耀洁出场的画面。我想政府认识这个问题的过程还是需要时间,国家也不可能这么快的速度解决所有问题。”桂希恩坦率地说,“艾滋病问题如果没有政府主导,单靠民间人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一定要靠政府。”
“我不愿正面冲突,这样可以保留去一线工作的机会,和一线的农民、医生交谈,可以了解具体的问题在哪儿,从上到下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这样对促进工作的开展有好处。”在2月28日的颁奖礼上,桂希恩精心准备了一个长过半小时的幻灯片,一向不善与政府打交道的他很乐意在这样的场合,向政府官员宣传防治艾滋病的紧迫意义。
桂希恩的精神世界
在采访桂希恩之前,曾在一篇报道上得知,桂希恩的身世有些特别:其母亲是美国人,祖母是法国人。但在采访中提及这个话题时,桂希恩只简单地表示自己身上有八分之一的国外血统,这一点也从他微蓝的双眸中得到证实。“母亲结婚后一直生活在中国,活到96岁,曾经当过全国三八红旗手。”另外,桂希恩透露,武汉大学至今仍有以其父母命名的奖学金。
据一位武汉大学的资深老教授介绍,桂希恩的父亲桂质廷,是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现在物理学院的院门上还挂着桂质廷的照片”。记者在网上的一份关于中国科学家的介绍上看到,桂质廷早年在康奈尔大学获硕士学位,后在普林斯顿获博士学位。桂质廷在康奈尔大学就学期间,结识美籍华人许海兰,后许海兰放弃美国国籍,来中国与桂质廷结婚。文中介绍:“解放战争后期,有美国朋友来信劝桂质廷出国,并为他找到了工作,他回信谢绝,坚持留在国内,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抗美援朝时期,桂质廷夫妇坚持让留在国内的女儿参军。1978年许海兰出国探亲,不顾海外四代93名亲属的挽留,以八旬高龄,毅然返国。”
武汉大学的这位资深老教授介绍说,桂希恩的母亲许海兰生前一直担任外文系教授。提及许海兰,这位老教授自始至终充满了尊重与敬佩,“她做了很多好事”,这位老教授提及,当年武汉大学不少老师被打成右派,他们的子女无人照料,许海兰每月领到工资后,就来救济这些父母被划成右派的孩子。“这些右派老师后来平反后,许多人要感谢她,但她不接受。”桂希恩的同事告诉我,在他母亲过世前,每次去接住在武大的母亲,他都用他那辆旧单车载着后座的母亲一路沿着东湖回来,这一定是一幕温馨的画面。
在桂希恩的带领下,几位艾滋病患者与武汉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们见面,给学生们讲授了一堂教学课
或许是这样的家风家教使桂希恩淡泊名利,有了超越名利的精神家园。“父亲如果在世,他们会鼓励我的——我只能这样说。”1960年从武汉医学院医疗系毕业后,桂希恩自愿到青海工作,一呆就是16年。“去青海之前,我征求父亲意见,他鼓励我未来的生活要自己把握。”
让桂希恩手下的医生来评价他,大家用得最多的形容词就是“圣洁”,甚至有人说他“生活在毛泽东的时代”。当问起现在的学生是否愿意和他一道做艾滋病等公益事业时,他的回答简短,有还是有,但已经比较少了,“他们的价值观念跟我们不同,现在的外部环境和我想教给他们的也不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勉强他们”。
与桂希恩交谈,会发现他的语调自始至终地平和,社会对其承认与否、褒奖与否,对他而言似乎并不重要。面对桂希恩,一个问题一直纠缠心中:桂希恩所做一切的精神动力之源究竟是什么?桂希恩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以为我是教徒,其实我不信任何宗教”。除此之外,他没有作任何正面解答。
但是采访中的一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谈到钱的时候,桂希恩突然饶有兴致地说要问记者一个问题。他说他去香港时看到了一个烟囱,把它拍了下来,回来问自己的学生。“你知道这个烟囱是干什么用的吗?”他紧紧地盯着记者,然后说是烧旧钱用的。“我就一直想,要是哪天全世界的钱都像这样烧光了,就有多好。我跟别人说,人家都觉得不可能,但我还相信也许可能有这么一天。”至于为什么要烧掉这些钱?他回了一句,“我相信巴尔扎克有句话,‘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写尽金钱的罪恶’。你看那些让人得病的,不就是金钱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