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吉林大火与一个商厦的改制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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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人员在全力灭火

报道:吉林大火与一个商厦的改制1

火灾后的一楼大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生死之间

78岁的毛凤久被送到医院时候已经没了知觉,衣服全部湿透,外套上还凝着冰碴。换下的衣服收在病房暖气边的塑料袋里,“现在都是潮的”,保姆李月(化名)拎着衣服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2月17日的中午11点,距离火灾整整两天。

2月15日的吉林,还在去冬以来最大一场雪后的漫天寒彻里。虽然这种白天也是零下20多摄氏度的日子在北方很常见,毛凤久还是放弃了晨跑的念头,毕竟他已经78岁。毛凤久很习惯别人叫他“老毛头”,退休后闲不住,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开始,在各个舞厅帮忙收票看门已经好几年,他说在吉林市西边一带的舞厅里,“打听老毛头就没有不知道的”。

新年后他开始到中百商厦四楼的舞厅上班,收票和看门,每天从早9点到晚8点,每月500块。早饭照例是保姆李月精心做的粥和馒头,临出门李月和往常一样叮嘱他记得准时回家吃中饭。自打患糖尿病多年的老伴过世后,老毛头就很想跟李月“把手续办了”,因为儿女们的反对,两人只好这么不尴不尬地拖着。

跳舞和洗浴的人陆续上楼,老毛头记得临近吃中饭的时候,11点半不到,舞厅里已经有100多人,这并不是舞厅生意最好的时候。来跳舞的大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下岗工人,这个月票6块钱的舞厅,在他们所能承受的消磨时间的娱乐中,无疑是不错的选择,到下午晚些时候,人数能达到300。老毛头说,当时,突然,舞厅里激烈的“蹦迪”音乐停了下来,灯也灭了。瞬间的冷场过后,听到有人大声喊:“不要害怕,临时停电,5分钟后就会来电。”但电再也没来,几分钟后,窜上来的全是刺鼻的浓烟,在东门口的过道里弥散,“着火了,快跑!”不知道是谁最先发出的叫喊,黑暗中的舞厅和一侧台球厅里的人马上惊恐混乱起来,争相往东侧的出口处涌。而舞厅的另一个出口,西侧的卷闸门在断电之后已经自动关闭。

“我也想跑到楼梯口下去。”老毛头说,“但走道里的人突然就挤满了,烟熏着,连方向也看不清楚。”被人群推搡着,无奈之下老毛头说他摸到紧挨着的台球厅的门挤进去,把棉袄翻过来蒙着头,脸冲着地板趴到一个角落里。尖叫、哭喊、混杂的脚步和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是老毛头清醒时的最后记忆,“知道有人开始往楼下跳,听着心里都怕,后来呼吸就越来越难,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是最后一名获救的幸存者。被搜救人员发现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1点半,台球厅的水泥地板上全都是积水,从走道里被砸烂的窗户透进来冰冷的空气,很快让积水开始冰冻,老毛头就那样趴在冰冻的水里,在令人窒息的浓烟里坚持了两个多小时。被送到最近的吉林市第三人民医院(简称三院)内科病房抢救的时候,全身热敷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终于有了知觉,缩成一团,不停地哆嗦。李月得到消息是下午2点,当时就差点哭昏过去。她到医院找了半个多小时发现老毛头,他依旧哆嗦不停。

6家伤员收治医院里,三院收治住院的伤者最多。三院业务副院长刘正国当晚熬了通宵守候,“当天共接诊51人,其中有11人在运送途中死亡,2人在抢救过程中死亡”。他将该院接诊的51人概括为3种类型:外伤45人,包括骨折、血胸、内脏破裂;烟呛5人,主要为一氧化碳中毒;受惊吓导致旧病复发1人。

最后的死亡数字,定格在54。

火灾背后

仍躺在病床上的毛凤久,脸的右侧还留着趴在水泥地上蹭出的红印,呼吸和说话都有困难,四肢活动起来也很不方便,但他依旧很庆幸自己“从火灾里捡回一条命”。的确,相比54名遇难者和其他67名更为严重的伤者,他已经算是“特别幸运的一个”。每月1000多元的退休金,让他在失去舞厅工作后仍有足够的保障。

说起着火的中百商厦,老毛头和大多数幸存者一样,并没有特别多的愤怒。他们也抱怨商场的拥挤狭小,不合理的楼层安排,漏洞诸多的消防设备,但有时候却发出同样的感慨——如果这个商场被全部烧毁了,今后的生活中会有怎样的不方便。迄今10年,中百一直是西关地区“最大、最全”的商场,而西关,在吉林市商委主任王林的描述里,是“城郊结合部,下岗工人、低收入群体集中”的地方,不难想象伴生在这样环境中的中百商厦,消费处于怎样的档次。

前身为第八百货商店的中百商厦,最初只是个一层楼的建筑,一半商场,一半洗浴。1994年挪到现在的位置重新扩建,修好后就是现在的结构:一楼五金家电日杂,隔层卖化妆品和文具;二楼是服装布匹,三楼洗浴中心,四楼是舞厅和台球厅。1995年2月初建好后在人保财险吉林市分公司投保,该分公司办公室主任安金辉说,投保数额最初是700多万,之后数字一直没有太大变化。火灾前三天,商厦刚刚续保完毕,数额为813万。700多万的保额,“在当时的吉林市算得上一个大数字。”安金辉说,“不过10年之后的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商厦初修好时候,选用的是当时十分流行的绿色玻璃幕墙,那时候的西关一带,毛凤久回忆,长春路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相比之下中百算得上“最漂亮的楼了”。商厦营业后没多久就开始改变经营模式,分割成小摊位招租。当时的大背景,吉林市商委副主任杨开宝说,是“企业开始进入市场,商场的经营面向市场”。这样的思路下,商厦一二楼的所有空间里,摆放出了统一修好的长度为1.5米的柜台,外围绕墙或窗围成一个大圈,中间再摆出几个环状。每月柜台租金根据楼层有所差异,一楼550元,一楼半450元,二楼350元,此外每个柜台还需交纳每月10元的卫生费。承租下来的业主自然会充分利用自己这1.5米或者是它倍数的空间,发展到后来,商场两侧的通道,都被货物挤占了不少空间。从1998年开始,承租的业主大多是西关一带的下岗工人,商场的拥攘和通道挤占状况越来越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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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中,中百商厦也有几次小火,但都被迅速扑灭。而这次突如其来的大火却葬送了54条生命  

商厦与业主之间的关系,却与这紧密相连的货柜摆放完全相反,承租的业主说,“也就是收租金的关系,每月交那么多钱,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商厦的办公楼是个简陋的二层小楼,就在违章搭建的仓库后面,业主们不止一次看见保卫科的值班人员上班时间在楼里打麻将。“每月也就那么点钱,谁有心思工作?”一名商厦的工作人员无奈地辩解。事实上,在火灾之前,这样的“各司其职”相处模式已经为众多业主所接受,保安每天负责开门锁门,业主吆喝买卖,除了收租金的时候,彼此平时难得碰面。

10年中,商场只有极少的几次小火,类似一楼顶棚的电起火,迅速切断电源后就扑灭了。几乎所有业主,对于这个早就存在多重安全隐患的商场的描述,却是“干净,环境好”。一楼业主王耀武还强调防火在这里历来就很被重视,比如“商场里贴着不许抽烟的大标识”,“业主们会自觉地劝说抽烟的顾客熄灭香烟”,还有“保安要是发现了抽烟的业主,会警告甚至罚款”。即便是在自己摊位上的所有财物付之一炬后,王耀武对于商场的评价还是没有改变。绝大多数业主都将这起火灾视作一场意外。之前曾给自己财产投保的,也只有2户业主。

目前商场在事故处理上出面协调的,是已经54岁的中百党委书记张宝珍,对于中百这么多年来的经营状况,他的反应是深深的叹息。作为商委下属的24家改制中的企业之一,中百有着改制中国企的通病,“经营困难非常大”。杨开宝的解释也都是一些通用的词句:“商品结构、进货渠道、销售渠道都有问题,企业库存十几年没卖出去的商品有上百万;管理模式落后,企业包袱沉重,债务多。”而主要负债,吉林市一名知情官员说,“来自1995~1996年建设时的银行欠款,大约有上千万,那时还是商委的前身商业局确立的项目”。1995年1月竣工并投入使用的这座大楼,由于欠承建公司的钱,一直没得到产权证,至今已10年。

商委一位负责官员不无忧虑的说:“中百的改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设想的改制方案大约是几层楼给银行抵债,另外的让职工入股。但改制过程中,土地出让金和以往对银行的债务成了改制的两个最大障碍。”而现在,突如其来的这场大火导致的惨重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这个老商业国企的改制恐怕是要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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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接受抢救的伤员  

被阻隔的生机

“这场火发展之快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实这场火并不大,只烧到2楼的一部分,3楼洗浴中心的海绵按摩床垫都没烧着。”任长宏说,他是第一出动的长春消防中队队长,最先冲入火场救援的人之一。这样的火情描述与54人遇难的数字相比,并不容易让人接受

调查后确认的起火地点是商场北侧搭建的第三个违章仓库,“伟业电器行雇工于洪新当天在仓库吸烟,遗弃烟头最终引燃纸壳造成火灾”,是目前对火灾原因的权威表述。

火灾后的四层建筑里一片狼藉,一楼大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地上燃烧后的灰烬里还埋着没烧完的东西,锅碗瓢盆依稀还看得出轮廓,隔层上能辨认出形状的,是各式各样残损的书包。而二楼经营服装布匹的地方,只有两侧入口处极少的衣服着火。

任长宏分析,火势发展迅猛的主要原因,是一楼隔层北侧靠近疑似起火点电器仓库的摊位全为化妆品。“那些化妆品着火就燃,大火窜到2楼后,烧着了部分布料,导致商厦内浓烟滚滚。”原本商厦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楼道通向顶层。任长宏的专业表述,是“一楼起火后,浓烟顺着两条楼道向上冒,楼道就成了两个大烟囱。加上发生火灾后,楼上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该打开窗户通风,结果使整栋楼形成一个大蒸笼,楼内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个大量含有一氧化碳等致毒烟雾的蒸笼中。这个蒸笼直到消防员上去打破窗户后才开始慢慢消失”。

混乱中并没有太多人清晰记得火从哪里开始,共同的记忆是突然弥散的浓烟。商场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常影婚庆行里,老板常影和助手小齐正对着窗边的镜子化妆,“最晚也就11点的样子,烟开始呼呼往外窜,也就五六分钟,我们这边的窗户都被熏黑了”。

一楼隔层卖玩具的业主王媛的心情本来特别好,“2月15日是星期日,来的人比平日多,中午之前已经卖了不少东西。”闻到烟味时刚刚做完一笔生意,接过20块钱正准备找零,“起火了,快走!”在叫喊声里王媛从隔楼上看下去,一楼大厅里的人正纷纷往外跑,紧邻着的摊位被惊恐的人群挤得乱七八糟。王媛说她当时把钱塞回到顾客手里,从自己摊位里跨出来就朝楼下跑。3米宽的楼梯居然也变得拥挤不堪,挤着蹭着,王媛说她夹在人群从楼里冲出来的时候,烟还不是很重,但也就是短短几分钟功夫,烟一下子就浓重起来。

起火的消息基本是沿着楼层往上传递,林焕的服装摊位在二楼南侧的窗边,她逃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停电,电是她到楼梯口的时候断的,“里面一下子黑了”。从灾后二楼的凌乱里,可以追溯出逃生时的艰难和仓促,与一楼一样,中间和四周环绕的摊位和货物留给人们的逃生通道狭窄而昏暗,原本可以逃生的窗户被封住,统一安了细密的铁丝网,给摊主们挂货物之用。南面的几处铁丝被拉开,通过打破的玻璃,外面就是延伸出去的那个平台。

来给女儿买衣服的张桂霞那时候正在二楼,她说她从黑暗中挤到楼梯口时,下面全都是浓烟,气味刺鼻呛人。有人开始带头往楼上跑,说下面烧起来了出不去,上楼先躲一躲。看着楼下的浓烟和冲进浓烟里的人,也就是一念之间,张桂霞改变方向跟着另一队人群往三楼跑。三楼的洗浴中心,同样昏暗而混乱,拥挤的人群开始往四楼跑,而浓烟窜上来的速度,比他们快了太多。

“其实,当时最明智的选择是冒火冲下楼,跑到商厦外就没事了。越往上跑,逃生的希望就越小,因为起火后烟往上冒。”吉林省消防总队一位官员事后如此评价。事实也证明死亡集中在三楼和四楼。三楼的洗浴中心像迷宫,包括男女浴区和众多被分隔开的按摩室,西面距离女浴区最近的逃生通道没有灯的状况下昏暗不堪,有窗的按摩室里,窗户也被紧紧密封起来。出租车司机周国世和他的5个同行,是在火势基本得到控制之后,最早与消防员一起上楼救援的人。“当时烟还是很浓,抬着担架猫着腰往上走,连捂鼻子的毛巾都没有。”摸进三楼一个没有窗的大按摩室,“往外扒拉出的人一共有7个,出来的走道上还趴着好几个,什么姿势都有。”四楼舞厅的情形同样恐怖,过道里大厅里“都能踢到躺着的人”。

砸玻璃成为浓烟中最靠近窗边人群的本能反应,没有工具,只有手、脚、膝盖这些“肢体工具”。也就是一抬头的时间,常影看到北面两侧过道护栏的窗口挤满了人,之后是玻璃打碎的声音,正面的绿色玻璃幕墙裂开,开始有人从四楼往下跳。男的,摔倒在二楼延伸出的一个平台上,没了动静。消防队还没有来,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叫。在这惊叫声里,接二连三的人从被砸开的窗口跳下来,张桂霞也是其中之一。她说她本来不想跳,被后面的人差点挤得掉下去,索性攀着窗框往下滑,“把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子里,还是被玻璃划得都是血口子”。她说快到的时候手疼得松开,背朝下摔了下去。不止是南面,其余三个方向的窗口里都有人往下跳,有幸躺在病床上接受救治的人,回忆起那一刻,还是惊恐的,“有什么办法,不跳肯定就是死,跳了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但在消防队员看来,被困人员急切跳楼的求生举动“带来了巨大的不必要伤亡”,“其实2楼的布匹市场和3楼的洗浴中心有的是布料和毛巾,但可惜的是现场极少有人想到用它们接成绳索逃生。”任长宏几乎是痛心地强调,“其实,即使被困在楼里,哪怕只要利用塑料袋或者空饮料瓶趴在地上辅助呼吸,再撑几分钟,都有可能被消防队员解救。”他举出的例子是,“在我们中队救下的人员中,有的当时倒在地上已经休克,但只要被我们背下来的都活下来了。”可惜的是这些一般平民不可能具备这些基本的消防自救知识。

最后的尸检结果,54名遇难者中,窒息中毒死亡的接近40人。

而灾后的建筑,专家们正在做修复的方案,按照吉林市商委副主任杨开宝对132名业主的当众承诺,“重新开业用不了半年,两个月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