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粉香丛冤孽债多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春节闲暇一周,看完张纪中送的《天龙八部》。张纪中的金庸连续剧一年一部,赶到春节在各地遍地开花一般上演,倒也成为春节消闲消费影响力之一种。
《天龙八部》写于1963~1966年,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曲之后。金庸小说的了不起是隔了40年,现在叙述仍不显陈旧,情节与人物仍光鲜照人。张纪中在拍成《射雕英雄传》后未接着拍《神雕侠侣》,算是一个明智之举。一年前他曾跟我说起杨过与小龙女形象选择的困难,我想困难的其实在对这两个角色的基调把握。现在回头看,也许当初他应该先拍这部《天龙八部》,再拍《射雕英雄传》和《笑傲江湖》。萧峰这等英雄肝胆、快意恩仇相对还是比较容易出效果,郭靖是对侠义、英雄的感悟历程,令狐冲是身在江湖内外的超凡脱俗,定位难度都要远远高出许多。其实,即使现在以段誉、段正淳这样的角色比萧峰,也还是难达到对小说想象的那种丰富性——用一种类型去套,总觉得是个剪影。
《天龙八部》以段誉开头,情节推进1/4后牵出萧峰,全书过半后再牵出虚竹。三人各有一串恩怨,水墨淋漓中好比湿墨残墨纠葛,各色人物关系琳琅交叠,彼此吸风饮露,结构因此恢宏。按金庸自己说法,这部小说以公元1094年赵煦恢复王安石新法前后的宋辽关系为背景,却以段誉牵出萧峰、王语嫣、慕容复、虚竹,所以实际主角是段誉。1094年,以大理国历史,段正明在这一年让位于高升泰为僧。按《南诏野史》的说法是:“明在位十三年,为君不振,人心归高氏。”足见其让位是不得已。而高升泰代表着高氏势力,从这一年起意味着段氏统治的实际结束。高升泰在位两年后病死,1096年表面将虚位交还段氏,由段正淳继位,12年后段正淳又避位为僧。按史书说法,段正淳的避位表面是为瘟疫与洪灾,深层还是为高氏势力实际把持朝政。其长子段和誉1108年26岁继位,是大理国段氏22代国主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他“勤于政事”、“爱民用贤”,在位40年,未在根本上解决大理国的问题,避位为僧后活到94岁,是段氏诸帝王中第一高寿。金庸回避了这些历史,而当初的耶律洪基也确实曾有先于蒙古灭宋的实力。1094年,宋辽订立“澶渊之盟”,由宋向辽纳贡而保与宋不交兵,随后才有金的崛起。完颜阿骨打1115年立大金国,1125年灭辽,第二年就灭了北宋。
我读闲书明人李浩的《三芫随笔》,自称“逍遥皇帝”,风流倜傥的倒是保定帝段正明而非段正淳。李浩称段正明文武超群,有文采五女为后妃,建成了一百所大寺后出家。他出家后,五名后妃皆受居士戒,居佛寺后明月庵,倒也各得其所。而段正淳娶高升泰妹妹为妻,其武功是无为寺妙湛大师所传,名“止观大法”。段正淳之子段和誉是“幼喜刀戈,七岁入学,就学于龙苑六铉大师,师天台高僧,游方入滇,遇逍遥大师,论佛哲,一见如故”。“六铉学识渊博当时与周侗齐名,六铉与无为寺中妙澄大师共授其六门妙法,皆异术奇门。”这个李浩是明朝随总兵沐英入滇的文职。
金庸先生喜欢陈世骧先生对《天龙八部》主题是关于“冤冤相报”的归结,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因招恶业而招致冤报”。按这个悲剧解读,主角不是段誉而是萧峰,其命运从一开始就被精心策划的民族情仇关系所操纵。在悲剧三部曲中,先是作为天下第一英雄而成为天下英雄之敌,怨谤丛集中有口难辩,只能出手血溅聚贤庄,成为第一大奸大恶之徒。此冤孽引爆就因马夫人一念之仇。次又令他在马夫人操控下以非凡掌力亲手击毙自己的精神支柱。击毙阿朱与击毙天下群雄,意味其实并无二致,只不过阿朱一死,英雄一生情意皆绝,只能悲凉一世。所以温瑞安要说这连环中最不可原谅者是这阿朱,“她为情而死,伤透萧峰的心,让他负疚一辈子,实际上是累死了他”。因为“温柔最累英雄”。最后再把他放进民族与个人仇怨作最后抉择——生于契丹养于大宋,既不能帮契丹灭大宋,又不能帮大宋打契丹,当然只能一死而谢天下。以此读法,萧远山、慕容博、玄慈、段正淳都是从冤冤相报到立地超度,为的是衬托主题的再丰富。段正淳是身在红尘之中深为红尘所累,所谓“翠红乡欢娱事过,粉香丛冤孽债多”。寺院道观中“欲静何曾静、欲洁何曾洁”,也就是为进一步铺陈“既造业因便有业果”。
而我却体会,金庸此书重心本意应该并非玄慈临终所说的“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所以藏经阁老僧带萧远山与慕容博从死到生时所称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终究并不感人。我由此喜欢以段誉来看萧峰——与萧峰的一身功夫与一世坎坷悲凉相比,段誉不用刻意辛苦,在无量山一脚跌下悬崖,就有了石洞中的“北冥神功”与“凌波微步”;因“莽牯朱蛤”跃入口中就有了御万毒能力;在有意无意间便吸取综合了各方内力,自然就成了“有质无形”的“六脉神剑”。再让鸠摩智掳到姑苏而自然遇到佳人,神功说有便有,不为其所累,又处处占慕容复先机。一切真可谓随缘而来,随缘而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解读角度这样一变,整个结构就变成机机相逢,机机相续,超凡脱俗的感觉脱颖而出。再想,从周伯通到黄药师,从段誉到杨过、令狐冲再到韦小宝,正是这等人物,才使金庸小说挣脱了所谓“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的平庸拯世济难,使陈腐的侠义恩仇与道德教化让位于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中的游走。我对金庸小说的感动也正在此——情能超越侠——英雄肝胆处处旖旎之思,儿女痴情不尽娇柔之态;而特立独行又能超越情,卸下沉重皮囊,要爱便爱要恨便恨,放浪于山水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一生洒脱快活。如段誉所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金庸先生在篇首释名中说,他为这部小说所定篇名,是要写神界众生的尘世欢喜与悲苦。按此立意,还是孽与所累。而实际也可由此延展——所谓佛法守护者,以缘化缘罢。佛语谓“六尘境界为心所缘,故名为缘。由彼所缘,与心作缘,故名缘缘。”缘缘相间,质实淡远,给人更多品味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