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在艳舞台,比生命更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婚纱、红地毯、结婚进行曲,随着中央舞台缓缓升起,在众多好友的簇拥下,她显得那么高贵迷人
最后的绝唱
一袭明黄色的长袍轻搭身上,露出瘦削的肩头,戴一头亚麻色假发的梅艳芳在被处理成绛红色的香港背景里回眸凝望,看不出是留恋还是告别。在香港尖沙咀附近一幢高楼一间略显拥挤的办公室里,一进门对面墙上便是这张巨大海报。这是香港著名音乐制作人金广诚的工作室,房间里满是他作为制作人参加的大牌歌星演唱会海报,贴在最显眼位置的“梅艳芳经典金曲演唱会”这一张不过是其中之一。
2003年11月16日,是梅艳芳在香港红勘体育馆举行的八场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我问她,要不要再Encore(返场加唱),她说没有歌了,我说我来安排。”金广场为梅艳芳安排的最后一首歌是《珍惜再会时》,梅艳芳同意了。在唱这首歌之前,她似有所指地告诉现场观众,要珍惜眼前人。刘德华、陈亦迅等一帮圈中好友都在台上陪她一起唱,全场观众也站起来,不少人流着泪看着梅姐一点点消失在舞台。40多天后,这一幕发生在真实生活中,梅艳芳在那天晚上的演出成了绝唱。
在前七天演唱会上,梅艳芳的最后一幕都安排成:灯光集中在舞台中央铺红地毯的楼梯,特别被邀请来的上海交响乐团奏起婚礼进行曲,身着超豪华婚纱的梅艳芳在舞台中央缓缓升起,显得高贵迷人。在最后一首歌前,她这样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相信命运,也许到我60岁时候才能等到生命的另一半。唉,还要再等20年。黄昏好靓,夕阳好靓,但眨眼都会过去。”穿婚纱的梅艳芳唱的却是颇感伤的“夕阳之歌”,在最后的音乐中,她背对舞台,独自拖着长长的婚纱一步步走向楼梯,孤独的背影令人感觉不胜凄凉。只是在最后一天,不想再让她一个人穿着婚纱孤独地走上去,演唱会特别安排了刘德华、谢霆锋、蔡一智等好友上台陪她走完最后的一幕。
在这次演唱会之后,梅艳芳马不停蹄地去日本拍一个美容广告,和圈内一些好友包括张学友、周星驰等一起吃了饭,同样在座的金广诚感觉她当时心情不错。金广诚也是王菲演唱会的制作人,在王菲的演唱会前,他专门跑到医院去看梅艳芳,两人还谈到下一次合作——今年3月在北京首都体育馆开演唱会的计划。
“日本回来后,她的病突然发生变化,又进了医院。”其实自去年12月以来,梅艳芳都在住院,她的好友、造型师刘培基替她挡掉了很多想来探望的人。金广诚后来到医院,梅艳芳告诉他想在圣诞之前离开医院回家,但就在圣诞前夜,她陷入昏迷。
“她答应我继续战斗。我觉得她作为一个战士,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接下来很多工作等着她。我以为她可以打赢这场仗,想不到她自己放弃了。”金广诚十分痛惜,“我觉得是她自己放弃了,她真的很辛苦,她太累了。”2003年12月29日晚,赶到养和医院的金广诚见了梅艳芳最后一面,那时她已认不出别人。次日凌晨2点50分,终于不治。
香港商业电台一台的节目总监梁文道说,在得知梅艳芳去世后,电台特别制作了纪念专辑,名为“活在艳舞台,比生命更大”,“她是为舞台而生的,在她心目中,舞台比生命的价值更高”。
生于舞台
“在舞台的感觉,像回家一样。”梅艳芳不久前在接受“凤凰卫视”许戈辉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尽管她也可能曾恨过它、厌过它。毕竟,这是她4岁半时就开始的人生起点。
梅艳芳4岁时就登台唱歌。虽然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位姐姐,但这个老小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宠爱。因为父亲早逝,母亲覃美金在旺角创办“锦霞歌剧院”教唱歌跳舞。1995年,梅艳芳向香港的一本杂志口述自己的经历,说那时她妈妈开了一家小型艺术学校,小小的她跟在母亲身边看她教学生唱歌,忍不住也哼哼唱唱,妈妈发现女儿有唱歌天分,她就这样早早地被发掘了。
梅艳芳和姐姐梅爱芳一起在这里学艺。后来剧院大火,梅妈妈欠下巨债,于是两姐妹上午上学,晚上在荔园、启德游乐场、戏棚等四出表演。每天唱完,再搭公车回家,脸上还挂着未及卸去的浓妆。成名后的梅艳芳回忆,车厢里的人那时看她的眼神她都还记得。
“我不觉得我有过童年。”11岁时,梅妈妈开了歌厅,她除了上台唱歌、当主持人,偶尔还要客串乐队队员,下台后仍然没有休息,再做女服务员,端盘子、打扫、抹地板。
“歌女”的身份让年少时的梅艳芳在学校饱受白眼和嘲笑,1977年,她14岁从中学二年级退学,全职在香港一些娱乐场所巡回表演,最高纪录一晚跑七场赚钱养家。她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令人压抑的灰色,但这也恰恰构成了她日后在舞台和银幕上塑造一个又一个鲜活形象的精神宝库。
“在舞台上,她的很多动作不是事先设计的,是发自内心的。”和许多人对梅艳芳的评价一样,金广诚认为她是为舞台而生的。一到舞台,梅艳芳有如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即使在她已是一位晚期癌症患者,站在这个舞台上,“我一点也没感觉她是一位病人”,观看了梅艳芳最后演唱会的香港导演张坚庭说。
1983年,张坚庭与梅艳芳合作了一部电影《表错七日情》。那时张坚庭刚从美国回来,片中与梅艳芳合作的男演员是阿B钟镇涛,身为“温拿五虎将”之一的阿B比梅艳芳红得早,那时刚刚拿到新人歌手冠军奖的梅艳芳给张坚庭的印象,只是一位刚出道不久、略显生涩的年轻女孩。
虽然梅艳芳出演的角色对白不多,但给张坚庭的印象却非常深刻,他回忆自己当时的感受时说。“看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眼神。她演戏的眼神非常好。那种复杂、不稳定的思绪,她用很简单的表情就能传递出来。”那时刚入娱乐圈没多久的梅艳芳给张坚庭的印象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好像是早期生活磨砺出来的。”在张坚庭看来,梅艳芳的喜剧远没有悲剧演的好,“她演喜剧只是演一个傻大姐的外型,没有内心的幽默感”。
执导《胭脂扣》的香港著名导演关锦鹏告诉记者,当初在决定启用梅艳芳时,不仅是他自己,原作者李碧华、电影公司都觉得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具有展示身体语言的能力,举手投足就把三四十年代的情调、韵味展示出来。她的确是天生做这一行的。”
2003年9月5日,梅艳芳面对媒体公开了自己的病情。这个勇敢的女人又一次振臂高呼鼓励着自己
死于舞台
“我知道她有病,我领会到她的意思:就是死,她也情愿死在舞台上。”金广诚为梅艳芳制作最后一次演唱会时,也担心她的病情,但他知道梅艳芳只要下决心做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挠,“我担心也没用,我对她的关心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支持她”。
在此之前,金广诚早就听说梅艳芳的身体出现问题,打电话问她,她一口否认。2000年,梅艳芳在姐姐死后曾秘密接受检查,据说两年前,梅艳芳已知道自己的子宫出现细胞变异。2003年初,癌症已进入第三期与第四期之间。5月,她接受电疗和化疗,也曾对医生说过:“罗文抗癌失败,哥哥跳楼自杀,对我的打击很大,我想放弃治疗。”到9月公开承认病情时,癌症已扩散到肝脏,接受治疗为时已晚。梅艳芳深知病情,但她不愿就这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梅艳芳去世后,一直为其做造型设计的多年好友刘培基透露了阿梅临终前的三个心愿:搞音乐剧、开演唱会和拍张艺谋电影,可惜离去前只完成了其中一件。直到去世前一星期,梅艳芳才正式辞演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可见她多么在意这次合作。“我懂得她的心。”张坚庭说:“她是属于舞台的,就算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她也要死在舞台上。”
“其实她最后的演唱会,一场比一场好。”金广诚回忆,“第一场她的信心还没有出来,因为病了很久,没那么多时间排练。”演唱会的首饰是她买了十几年预备结婚时戴的。“这套嫁妆我一直摆在保险箱里,有空就拿出来看,它和我一样从黄金期到现在,一直都没人欣赏,我也知道没机会戴,现在终于有机会见人。”这是当时梅艳芳对着上万观众说的,其实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她明白自己再不会有机会穿了。
梅艳芳的好友刘培基也透露,2002年梅艳芳得知自己患癌后,他曾陪她到苏州、上海求医,梅艳芳见到姐姐梅爱芳当年接受化疗时的痛苦,所以只想看中医。2003年元旦刘培基收到梅艳芳的贺年卡:“请你不要难过及伤心,只要我感觉得到痛就好了,求求你Eddie(刘的英文名),让我决定一次,我不想知道我是一个病人。”
面对媒体杨千嬅声痛哭,在香港许多艺人心里,梅艳芳就是一位“家姐”儿时的梅艳芳
演唱会完成后,梅艳芳仍给自己安排很多工作,当时她发给刘培基一个短讯说:“如果我现在不工作就会胡思乱想,你知否我做完化疗有多辛苦,我想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有一碗毒药放在你面前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喝下去。”
据养和医院医生透露说,梅艳芳的癌细胞其实早已扩散到骨、肺、肝和脑,影响呼吸和心跳。因为癌细胞已扩散,她的身体尤其是骨盆剧痛难忍,医院已连续四天为她打吗啡止痛,每隔一小时打一针。由于子宫颈癌引起下体出血,每天都要接受输血。到12月29日下午4点,医生通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刘培基赶紧通知朋友,3个3个地来到床前,但那时已陷入深度昏迷的梅艳芳已认不清人,但眼珠转动似心里仍有反应。
当晚8点左右,梅艳芳的好友邱淑贞亲自开车,拉了几位喇嘛到养和医院,为信奉密宗的梅艳芳念藏系经文。本来这几位喇嘛已在10点钟离开,但没多久又返回,在场记者均知事情不妙。
12月30日凌晨2:10,张坚庭听说梅艳芳情况恶化,他有些犹豫去告别,因为这种场面令人“太难过”。后来在走廊里见到谢霆锋,他示意他进去,医生说只有一个小时,“我进去看着她,心里很难过”。这时梅艳芳已连续几天昏迷,不能讲话。站在那没多久,监测器显示的心跳慢慢减弱,直到变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