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老了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前几日与孟湄通电话,问起她有没有注意到上海译文出版社今年出版的全套昆德拉。这位曾经是昆德拉的热心推荐者说:“包装得真是很漂亮,可是昆德拉现在已经老了。我不太喜欢的是国内有些人总是以一种那样的眼光去看昆德拉,从中间看到太多的政治意识形态。昆德拉的作品,我觉得真正好的是《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小说的艺术》与《被背叛的遗嘱》。”12年前,孟湄对昆德拉不是这样一种叙述,那时候她刚刚激动地翻译完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以“文化生活译丛”于1992年出版)。1993年她又帮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翻译了《被背叛的遗嘱》(上海人民出版社后来于1995年出版)。

我们对昆德拉的启蒙源于1985年,文学界最早向大家传播昆德拉信息的,一是李欧梵,二是韩少功。李欧梵的传播是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英译本出版后,在美国知识界引起轰动,那一年美国主流媒体就因为这一本小说,称昆德拉是“20世纪尚在世的最伟大小说家”。韩少功则是作为访问学者从美国带回来的信息。这之前,他刚刚提出了文学“寻根”的口号.对意识形态兴趣高于形象表达兴趣的他一接触昆德拉,在当时实在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我至今记得从美国回来后一次聚会上,他介绍昆德拉时那种神色。整个80年代文学界,真是大家都不断以争相发现一种新创作形态而激动,以至后来黄子平以“大家都被创新的狗追得提不起裤子”作为归纳与总结。

昆德拉当时的译介与整个世界前卫知识界的热情同步。韩少功在韩刚帮助下,1985年底就完成了根据英译本翻译的中译本。但说实在,当初读此书时,我也并没有韩少功那样的激动。留给我印象深的,一是托马斯关于与女人做爱和与睡觉的区别。他愿意到她们家去幽会,原因就是“爱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对他来说,做爱是为了离开,而不是为了滞留,所以做爱目的不是为了上床而是为了下床。这里的表面原因是“做爱后希望独处的强烈欲望”,“讨厌深夜在一个陌生的身体旁醒来”。深层原因,是因为他“渴望女人,又惧怕她们”。昆德拉对做爱与睡觉的精彩之见在“爱情通过共眠的欲望来体现”,也就是说,做爱是性与性之间自然需求带来的快感冲突,共眠则是这种冲突所需承担的文明责任。做爱冲撞赋予自然的快感,会因为之后需承担的缠绵的彼此责任而变成痛苦不堪。所以托马斯希望他的女人永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做爱后他能尽快穿上裤子下床。二是特蕾莎与萨比娜彼此以穿着衣服,举着照相机面对对方裸体时的感觉。我记得陈村曾跟我说,他看到过卡夫卡有一个短篇小说中描写一个男人穿着衣服,让一个女人裸体在他面前来回地走,以男人视觉描写色情。我至今未找到这个短篇。在特蕾莎与萨比娜的这一情景中,穿衣服一方显然代表着权力。有趣的是昆德拉强调的不是掌握权力者的满足,而是作为裸体一方在顺从中的“迷醉”。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写得最好的是性。男权主义者昆德拉以不同的心境来描述男女对自由的不同定位。托马斯与特蕾莎都在追寻个体与集体的边界,特蕾莎一生孜孜以求的是她的身体独一无二,这独一无二是为了在托马斯那里“无可替代”,也就是对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身体重量的占有。而托马斯迷恋的是每一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那一部分,只要还有另一个女人,这种追求就会永无止境。昆德拉强调的是男人控制共体女人的持续激情与女人甘心屈从个体男人的持续意愿,在这样的视觉中,爱情是对真实灵魂的遮蔽。特雷莎在与托马斯做爱时,因为灵魂被遮蔽,所以一切器官都被封闭。而她的身体战胜平庸源自“工程师”的启蒙,这是“晕眩”的真正含义。

昆德拉其实特别不愿意别人把他看作控诉极权政治对人性摧残、像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作家。他在《小说的艺术》中反复强调,小说不是社会与政治的宣言,“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尽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苏联对捷克的占领作为背景,但昆德拉要表达的显然是个人在整个肉体集中营中的无可剥离—公共生活与私生活永远无可救药地糅合在一起,所以无论谁对个人自由的寻找都变成了幽默。他的幽默是他看到了最本质的荒诞在现实与被追问之中;所以越追索,存在的一切理由都越荒诞。在这样好追索的前提下,他把追索等同于想象,认为拉伯雷就在思考中诞生了欧洲第一部最伟大的小说。他误认为思考可以躲开所谓公共的“真理”,使“这个人与那个人相距很远”,为此专门给每部小说都设立了一堆坐标。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轻、重、灵魂、肉体、大进军、大粪、媚俗、同情、晕眩、力量。我之所以认为昆德拉不是一流小说家,就因为他这样用形象来为思想定位。因为我以为,哲学家的工作是把复杂的世界简单化,作家却应该把简单的世界复杂化,复杂到越说不明白才好。因为这世界的一切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萨比娜其实已经说过:“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当昆德拉津津乐道表现类似“弗兰茨骑着萨比娜背叛了妻子,萨比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萨比娜”式的存在,在偶然必然、轻重正负中穿梭的时候,我感觉的是他在思想“谎言”所构成的牢笼里的疲惫。他的小说太容易被阅读所穿透,于是就缺少阅读的好奇心。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其实对好小说的定义说得很清楚:“在原因与结果之间的桥梁被破坏,思想游荡在温和与闲在的自由中的时候,在一切无法估量之中。”我以为好小说诞生于慵懒与闲在之中,好的小说家是缺少思想、逻辑,从而能真正展开自由想象翅膀的人。而昆德拉一直处于愤怒与压抑之中,他浸泡在媚俗的世界里,用媚俗的思想反媚俗而满足我们大家媚俗的阅读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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