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契尼的图兰多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这是我最近读后收益甚多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今年出版“音乐文化书系”中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德国海德堡大学音乐学博士、台湾辅仁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及音乐研究所副教授罗基敏与瑞士伯恩大学音乐学博士、柏林自由大学“普契尼研究中心”主持人梅乐亘。此书对《图兰多》作专业资料考证,比如其原始故事源于《一千零一夜》,《图兰多》是波斯文Turan与Dot的合成,Turan就是土耳其斯坦,而Dot是处女的意思。比如该原始题材经由威尼斯贵族勾齐于18世纪60年代做成剧场童话,再由德国剧作家席勒于19世纪初移植成德国戏剧。意大利作曲家布梭尼在为该剧创作组曲的基础上,于1917年做成5幕歌剧,其中就强调了北京、孔夫子、城墙、茶等关键词,并包容了他找到的中国、土耳其、印度的音乐素材。普契尼在此基础上,浓缩剧情,将其搜寻的8个中国音乐素材强化戏剧诗意,最终一举遮蔽了勾齐、席勒与布梭尼。我感兴趣的是作者的比较文学角度,一部歌剧的考据完全是一部丰富的东西方文化交流史。
我对《图兰多》的认识,与许多古典音乐迷一样,始于印度指挥家祖宾-梅塔1972年指挥安蒂斯合唱团、华兹华斯童声合唱团与伦敦交响乐团,由当时的第一女高音萨瑟兰唱图兰多、声音正在黄金期的帕瓦罗蒂唱鞑靼王子卡拉富,第一次女高音卡巴耶唱女仆柳儿,第一男低音吉奥洛夫唱卡拉富父亲铁木尔的那套著名唱片。听歌剧,最重要的是听几位主角的音色,这套唱片是DECCA公司集中旗下明星排出的豪华阵容,连并不重要的角色中国皇帝都由音色非常漂亮的次男高音皮尔斯担纲,由著名录音师威尔金森在著名录音地伦敦金斯威大厅现场录音,极端突出了《图兰多》五色缤纷的调色效果。
在我一些听古典音乐的朋友中,常常把普契尼与威尔第放在两极,认为相比威尔第那种以强烈戏剧冲突突出激情,以花腔女高音与男高音音量竞争来体现雄壮与热力四射,普契尼的魅力在柔弱中那种女性伤悲的柔婉倾诉,在柔肠百转中展现情感与声音容量。典型者如《艺术家的生涯》中女主角咪咪那段著名的《冰凉的小手》与《蝴蝶夫人》中女主角巧巧桑那段最后告别孩子的《心爱的宝贝》。这样的唱段让卡拉丝来演唱,常常哽咽得如泣如诉。
普契尼一生作了12部歌剧,1893年35岁作完第三部《曼侬·列斯库》后开始构成影响,之后相隔3年作完《艺术家的生涯》,再以两个4年分别完成《托斯卡》和《蝴蝶夫人》,每一部都能静心于精雕细琢。《蝴蝶夫人》成功后,他曾苦恼于戏剧容量拓展,因为威尔第以长达60年时间建立的伟大歌剧给听众留下的影响太深,大家太喜欢男女高音在互为鼓舞中将声音推向高潮来炫耀激情。《图兰多》的剧本筹备始于1920年,当时普契尼62岁,在作完三部短剧《外套》、《修女安杰丽卡》、《贾尼·斯基基》组成的三联剧后,他被攻击他的作品过于伤感、色调“浓艳”的批评激怒,一心要作一部大歌剧。此剧1921年6月开始谱曲,可惜直至他1924年II月29日因喉癌手术失败逝世都没有写成最后以爱的力量战胜图兰多冷酷的伟大二重唱。普契尼的笔凝滞在第三幕柳儿的葬礼上,最后他的学生阿尔方诺根据他留下的手稿续写的二重唱与结尾其实完全应该在现在的演出中删除。因为大师的作品在那里已经结束,我们现在听到印着阿尔方诺平庸趣味的二重唱,只能构成对普契尼已经创造的高度的破坏。
普契尼歌剧中现在上演最多的是《艺术家的生涯》、《托斯卡》与《蝴蝶夫人》,但从音色丰富角度,我一直以为《图兰多》是普契尼对自己能量的一种发掘。在这部歌剧中,男女主角与配角间的咏叹调与重唱、环境衬托的轮唱与合唱,甚至每一角色的音响效果陪衬、人声与乐队的不同效果都做到了极丰满融合。普契尼喜欢通过异国音乐素材突出他对色彩调配的强调。这部歌剧中,《茉莉花》作为主导旋律,各种美丽变奏创造出宏大的庄严与辉煌,被赋予一种金黄,不仅代表东方宫廷,也代表激情潋滟。而与它对比的前后两场都是杀机四伏的月色之夜,这风露月色中潜伏的残酷又被柔曼的诗意包裹。第一幕中那段等待月亮升起行刑开始的男女轮唱,意象极为深刻:“月亮为何迟迟也未升起/苍白的脸/请在空中现身/啊,被遗弃的头/来吧,升,在空中现身/没有血色的头/被遗弃、默不做声的/为爱而死的人/在空中现身。”这段唱,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处理中被处理成蓝调,所有人匍匐在地,形同雕塑。但张艺谋却把它处理成白色少女们甩动的长袖舞,节奏、意境都完全被损毁。与金黄色的恢弘对比的,还有平、彭、潘三个官员作为意大利传统假面剧所展现的谐谑作用,它构成了在抒情中的谐谑。普契尼这部歌剧,以介于女高音与女中音之间的柳儿保留其擅长的柔弱女性的情意绵绵倾诉,作为主角的图兰多的表现被拔高以鲜妍明媚的色调。在第二幕中,图兰多的咏叹调《过去的时光》紧接着与卡拉富的二重唱《谜底有三个,生命只有一次》,近似疯狂的演唱,给男女高音提供了展现金属般音量的机会,接上了威尔第的传统。第三幕卡拉富那首在抒情中表现音质音量的《今夜无人人眠》之后,从柳儿的咏叹调《公主你冰凉的心》开始,已经为最后卡拉富与图兰多的“伟大二重唱”做了铺垫,可惜它最后未能诞生。
普契尼一生都孜孜以求于女性,他说:“我老是堕入情网,当我不再这样时,就是举行葬礼的时候了。”他的重要歌剧内容与他在性爱中的追索基本同步。他属怜香惜玉之人,所以其音乐魅力基本来自对女性美脆弱的哀叹,连男主角的咏叹调都难脱柔情蜜意,难有英雄气概。在他那里,爱为缠绕,爱为生死,作为一个深邃的爱情容器,他一生为爱所润泽,也一生为爱所积劳成疾,其‘创作的歌剧因此以柔媚给一代又一代以感染的是,最伟大的爱其实最容易被破碎,而男人还总是有负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