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居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凌空悬着的一炉火,在平淡的起居室里有着现代人的俏皮
万一有哪一天,难得找到一块安静地,打点了家当,定心要住进乡间别墅,就不能每天车马劳顿地奔到办公室去点卯。于是,那主人或者该已是彻底不必工作的闲人,或者只能等到周末才躲到乡下去小憩。前一种情况下,那别墅多半近乎城堡的尺度,住得下厨子司机秘书卫队一干人等,有狗有马,我们常人一般好像不必遥想这番场面。退而求其次,如果不过是想在山间的鸟鸣叽啾声中打打盹的话,只要弄到有个吃睡的角落,也是蛮可以舒服地呆下去的。说起来轻巧,但是这么闲适而松弛的做派,想在美国看见就不太容易,大概一则除了决心挤在大都市里的那群人以外,其他美国人要想住在乡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做郊区居民是再俗不过的了,不过,他们多是止步于郊区的一马平川上,难得闯入深山老林的寂寞地;二则美国人的住处来不来地就会大得收拾不住,很难忍得住只盖一个小房子,特别是在山水极其出色的地方,就得是流水别墅才般配。
一贯不夸耀大王国大伟人的瑞典,倒是正好合得上这个山野式样的“小”路子。虽然国土疆域算得上是小的,但是相对于它的人口来说,还是地广人稀,转转身就能找到一个淙淙溪水涓涓清流的地方,不必像我们在北京一样,非得开出二百里地去,还是难免赫然在牛粪点缀的乡野风景中遇到成团成队的时髦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泓水潭时,早就失却了平常心,那别墅的设计不作怪,就对不起这份难得的机缘似的,全然想不起王维当年也曾经有过辋川别业的故事。
其实,说起来这个科万别墅(Kvarnhuset Villa)也并没有占了多么了不得的僻静地盘,不是一头扎进人踪寂灭的山谷里才甘心。这里的一条清溪其实就在现成的小镇边上,早就是人人走熟的了,上面盖了多少年的农庄都已经塌成了古迹。有城里夫妇一对,聪明地占了这片荒地,安营又兼安心在这里。
既是安心来与鸟对坐的,就不会喜欢招朋引类地铺排得太热闹。我时常钦佩北欧人仿佛从胎里带来的禅定功夫,本来日常的街面上已经够冷清的了,待到假日里居然还要更向冷清处跑,不像我等,周末必得跑到王府井大街上去哄哄得发晕,才算对得起自己,才保持得住心理平衡。想必就是因为这种心性,他们才能真正把周末度假的房子盖得小,盖成真正只供自己摊手摊脚的家,而不是炫耀给别人看的布景。
溪流秋叶中,温暖的小屋灯火和水上光影就是童话场景
这对科万夫妇的房子,拢共不到120平方米,而且还是两层的,你想它有多小吧。远远地顺着溪水向山坡上开车过来,在萧萧飒飒的树林间一路绕着,不留意的话,只怕就得走到跟前才能发现这个小屋。溪流侧边上那一湾放大了的水面,拦住了汽车,不许开到它的墙根地方去,来人就得穿进树篱,沿着流水走上些须步路,看着这静静水上的静静小屋,把开车赶路时那阵风驰电掣的浮躁呼吸逐渐放平稳了。
这小屋的外型最普通不过,人字双面直坡顶,上铺着本地最习见的石板瓦片,青灰色薄薄的小平瓦,勾勒着屋顶的简单直线。方墩屋子瓦屋顶,是随便哪个小童满纸涂鸦画房子的最先一课,似乎并不需要建筑师发挥多少想象力啊?
正方形平面的拘束里,面溪和傍溪的两边,房子的围护是木料框架的全玻璃,各自分成匀整四个开间,那玻璃的隔墙或是推拉门扇就是个无,只看到几条木头立柱的伶俐立面,看上去和木结构老房子的面目无二。而在另外两侧,对着旷野比较暴露的方向上,就变成了两道厚实的混凝土墙,上面分别开了一个和三个圆窗洞。那窗洞开得古怪,外面很大,内侧很小,做成了针眼锥形。在极厚的墙体里嵌着,有了中世纪古工事的味道。
四方四正的一层平面,以正当中心起着结构作用的钢柱为轴心,分成了四大块,但那空间其实不是呆呆四道墙隔出四个屋子的效果。从前面一路走来的石地到了门前,需转身下两步台阶,再转到房子正面来,这向下走的空间序列,先就和正常的习惯逆着。因为只是自己夫妻起居的度假屋,就不必讲究进门以后玄关门道客厅的三部曲了,直接迈步就进了厨房,这可是正门啊,抬眼先看见的是相对两排矮厨台的端头,木头木脑,什么精致华美都不讲,其恣意盈然了。
不管多么恣意的做派,起居室终归该是别墅里的眼,最重要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比厨房还得更下两步台阶,不过除此并没有更多做空间划分的示意。它和厨房是连着的,只隔了其中一列厨台,大可以一个人赖在沙发上读书,另一个人站在灶前操持,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念什么我快把你的袜底儿绣成了之类的家常闲篇。这边厢的起居室里也只是沙发茶几石板地而已,并没有多少更热闹醒目的,除了一个壁炉还算讨巧,细瘦四根钢杆从拔风口上垂下来,拉着一个钢托盘,是放柴段处。对着起居室长端的这一面开敞着,另外三面都嵌着玻璃,做成了拢着火头的壁炉膛。如果不细看,就会以为这火全然是在托盘上开敞地燃烧着呢。
远远开出这么许多路程赶过来的,屋里干巴巴地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吃完饭在沙发上烤着火歪歪罢了么?
别忘了,这是在北欧,他们专有一路好玩习惯,曰桑拿。其实这房子里精彩的设计是在这儿呢。
桑拿屋我见过,咱们都见过,一色的木头墙木头凳,烧炭泼水,能有多少余地让你建筑师的好玩上场?
这个小屋是架在溪水侧的,它不像流水别墅有那份雄心,把水流揽进自己的襟抱里,成了建筑的又一层构造。它只是谦虚地借一线细流,给自己的宁静日子添些生动。用一根管子从上游引来一股溪水,灌进面溪一侧的墙外砌筑的水槽里,这清冽的活水,就被他们拿来做了桑拿的冷水池,倒是合了人家古时候蒸得八成熟以后跳进雪地的古法。为了稍微讲究一下隐私体面,这一池活水外边,专门横跨溪流之上叠砌成了拐弯一折粗糙石墙,这石墙之糙和山民养羊养鸡的围墙也就没有什么区别。有了这一折石墙,这一段溪流就成了自己家的隐秘角落,可以一步跨越玻璃门,在起居室背后的桑拿室和这池水之间赤身地跳进跳出。萧瑟的秋意已是浓重,落叶飘了满阶更飘了满池,就泡在这天然的秋叶浴里,不需一钱买。
为了与池水溪水应和得更凑趣些,这个屋子的台地基被建筑师特为多做了一阶向下,其实是浅浅一层水阶。真正的溪水比起房子的地基还是要低很多的,在屋侧的天然随形泥沟里汩汩着。因为仗着有水管不断从上游引来活水,水池子就一直保持着漫溢的状态,何况在有人入浴时还会更有水溢出来,流到低一层的水阶上,也流回到底下的溪流里。
其实在这个屋子里,只有桑拿的那一小间,不到平面1/4的部分真设有高高的隔墙,其他地方全是连通的,包括桑拿和淋浴之间憩坐的那一小块休息室。回过头来,你就会发现,这块地界儿正在厨房里侧,也就是说,和大门不过也只隔着两溜厨台,一眼看得进来的。这更坐实了主人的纯粹隐居心情,试想,若非只有自己夫妻独处,谁敢设计这般彻底裸裎的起居状态?
蒸熟泡倦了时,在厨房背后有一道梯子可以爬上楼去,整个儿是一张满堂大铺,背板处是橱。梯子头顶对着大铺的,是木格的玻璃山墙头,躺着看出去,整整一个三角形全是玻璃面,越发强调了林间帐幕的效果,俨然高卧有理。在这里,真就只是吃,睡,玩水,看山,彻底偷闲的。忙忙惶惶者不宜,兴头冲冲者不宜,所谓经纶世务鸢飞唳天者皆不宜。所以,这个房子很难是在美国,很难是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