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地记者的生命比价
作者:曾焱(文 / 曾焱)
“总是,经常地,每一分钟都在衡量所得和冒险之间的价值比……一旦感到这种衡量令你十分不安的时候,那就赶快离开。没有什么新闻故事值得用牺牲生命来换取。”2002年,在目睹了《华尔街日报》记者丹尼尔·珀尔(Daniel Pierre)在巴基斯坦被绑匪残忍砍头的录像后,著名记者特里·安德森(Terry Anderson)说了这么一段话。这位美联社贝鲁特分社的前总编辑曾被拘押在黎巴嫩做了7年人质。生命,新闻,孰轻孰重?这种选择之痛或许令他有生之年都刻骨铭心。特里后来一直担任全球“记者保护委员会”(CPJ)的名誉主席,但他还是阻止不了这种痛苦在同行身上的一次次轮回,2003年的4月8日,他又看到了新闻史上最新的惨痛一幕:在巴格达,西班牙电视五台摄像师何塞·科索、路透社摄影师塔拉斯·普罗兹尤克在美军坦克对其驻地巴勒斯坦饭店的猛烈炮轰中,先后身亡;同一天,卡塔尔半岛电视台驻巴格达记者站被美军导弹袭击,记者塔里克·阿尤布当场死亡。
伊拉克战争开始至今,已有12名记者死亡,超过了当时美军士兵死亡人数的1/10。很多媒体工作者,包括那些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于是无法不重新审视这一行的职业准则,就像他们在珀尔被害后曾经做过的那样。
谁在最险处?
据“记者保护委员会”统计,最近十年共有366名记者在工作中遇害。对这份名单的分析,大致可以看出哪些记者最容易受到生命威胁:277名记者死于对他们所作报道的直接或间接报复,在所有受害人中占76%比例。但是,从1993年以来,仅有27个对记者实施报复的案例受到起诉和审判,其余94%都没有受到惩处。
60名记者直接死于战火(指被交战双方的火力击中),占16%。
23名记者被军队、犯罪集团、游击队或政府军队绑架然后杀害,其中大部分是因为政治原因祸及记者,只有小部分是为了索要赎金。
在珀尔事件之后,人们多少有一种错觉,认为美国和西方记者最容易受到攻击。但事实上,美国记者在死亡名单中只占到13个。绝大多数被杀害的是那些在军事和政治冲突中出入的当地记者,包括各大通讯社在战争期间聘用的自由记者(freelancer)和新闻搜集人。他们得不到新闻集团提供的防护设备和战地特别训练,每天都生活在死亡威胁之中。虽然“记者保护委员会”强烈要求所有的媒体公司都要保证在战时对战地记者和和为他们工作的自由记者一视同仁,但做到这一点的媒体仍然寥寥无几。
职业准则的重压?
十年前,在前南斯拉夫被内战搞得毫无安全保障的时候,“记者保护委员会”曾经印发过一套《生存指南》,为那些深入战地的记者提供简单的自救知识。但是,不到两年,这份《生存指南》已经完全跟不上危险系数在这个行业里的快速递增。决定性的变化来自卫星电话和一些新的电视传播技术,使不间断的现场报道方式被几大媒体集团视为镇山至宝,也大大诱惑了电视观众的好奇心。从美国军事干涉索马里,到卢旺达的种族大屠杀,在“CNN模式”的媒体集体兴奋之下,所有“其他人的战争”都变成了电视机前各国观众“我们的战争”或者“我们的事件”。各大公司派往第一现场的火线报道小组越来越多,苏珊·L·卡拉斯在《西方传媒与战争》的一个章节中描述了一个有趣的场面:1992年12月9日凌晨,当美国海豹突击队在黑暗中到达索马里摩加迪沙海滩的时候,他们见到大约600多个记者已经等待在现场,其中包括美国四大广播网的主持人,强烈的闪光灯耀得装备了夜视设备的部队眼花缭乱。
随着对战地或灾难地带现场报道的外在压力加大——这里有安全压力,也有媒体间新闻拼抢后劲的竞争压力,一些媒体集团开始送他们的特派记者去参加一些由职业退役军人讲授的安全培训特别课程,这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可靠的安全训练?
最早接下媒体业职业安全训练这单生意的是Centurion公司,但从2002年珀尔事件以后,几家在英国和美国营业的类似公司也开始培植记者顾客群。他们在广告中说,虽然经验无可替代,训练总还有所帮助。在这些公司设置的课程里,课堂讲授和实地模拟的时间各半,其中最重要的科目是提高识别环境技能。比如,记者要学会“听”出子弹飞行的弹道轨迹,懂得估量一堵水泥墙或砖墙的厚度,并以此来判断它们有没有可能被子弹穿透以及穿透所需要的时间。记者们还要掌握一些求生存的技巧,学习把不洁净的水过滤成可食用水,熟悉在街头暴力冲突中占据安全的报道位置。这样的培训一般持续五天就可以结业了,但每三年必须重温一遍。
可惜的是,任何完美的训练也无法保证记者在战地的命运。2000年5月,路透社记者Schork和美联社电视新闻记者Moreno的死,是“记者保护委员会”近年里最令人震惊的备案之一。两名记者在塞拉里昂被杀,当时他们和政府军士兵一起驾车行进,被叛军袭击,两人当场被打死。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Schrok接受过完整的安全训练,但突然袭击令他们根本没有施展自救技能的可能。
大卫·布卢姆(David Bloom),39岁,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记者,死于肺病
加比·劳多(Gaby Rado),48岁,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记者,3月30日坠楼身亡
特里·劳埃德(Terry Loyd),51岁,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记者,3月22日车辆被狙击后失踪,23日被宣布死亡
塔拉斯·普罗兹尤克(Taras Protsyuk),35岁,路透社摄像师,4月8日死于美军坦克炮击巴格达新闻大楼
胡利奥·安吉塔·帕拉多(Julio Anguita Parrado),32岁,西班牙《世界报》记者,4月7日死于伊拉克导弹袭击
克里斯蒂安·利比希(Christian Liebig),35岁,德国《焦点》周刊记者,4月7日死于伊拉克导弹袭击
迈克尔·凯利(Michael Kelly),美国《华盛顿邮报》评论专栏作家兼《大西洋月刊》杂志编辑,4月4日死于车祸
保罗·莫兰(Paul Moran),39岁,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摄像师,3月22日死于自杀式攻击
何塞·科索(Jose Couso),37岁,西班牙电视五台,4月8日死于美军坦克炮击新闻大楼
卡韦赫·戈莱斯坦(Kaveh Golestan),52岁,为英国广播公司工作的自由摄像师,4月2日触雷身亡
塔里克·阿尤布(Tarek Ayoub),34岁,卡塔尔半岛电视台,4月8日死于美军导弹轰炸该台记者站
记者的生命高于一切商业利益——专访“国际记者协会”(IFJ)新闻安全发言人Sarah de Jong女士
三联生活周刊:当国际记者协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Journalists)获悉4月8日的不幸事件时,第一反应是什么?你们将为这三名遇害记者做些什么?
Sarah de Jong:我们感到特别悲伤,并且为有迹象表明留驻巴格达的记者成了直接射击目标而感到愤怒。我们将立即要求开展独立和深入的调查,以将这一系列事件的责任人公之于众。我们不会接受那些单纯的道歉,或者将这些人为事件笼统归于巴格达不安全的伪善解释。如果证实记者真的被作为靶子,那就必须受战争罪行判决。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2月底,IFJ协同记者保护委员会出版了新的《新闻安全指南》,这是特别针对当时一触即发的伊拉克战争吗?
Sarah de Jong:我们一直以来都在为保护记者而努力,包括处于战争和所有暴力冲突中的记者。这本新的指南是长期工作的成果,自然也被前不久的阿富汗战事和现在的伊拉克战争所推动。对战地记者安全防护的漠视是令人难以容忍的,尊重记者的生命权利是所有媒体老板或主管必须重视的问题。我们已经多次重申,这关系到生和死。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是新指南里最重要的原则?
Sarah de Jong:媒体机构必须绝对将记者的生命置于一切商业利益之上。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战争初期,当中国香港凤凰卫视的女记者冒险进入巴格达而大陆电视台一名男记者遵照安全要求主动撤离之后,互联网上出现了大量赞扬前者而责难后者的舆论。请问你怎么看待这种社会舆论?对一个记者而言,勇气和生命,哪种评判更重要?
Sarah de Jong:在战争伊始时候,我们就呼吁对记者权利的尊重,对他们来说,选择相对而言已经很少。战争进行如此直接,这同时也是传播的战争,在这一背景下,保护记者个人的安全和生命必须放在所有其他因素之上:不要苛求独家新闻。公众喜好,不能等价记者的生命。
三联生活周刊:IFJ主席Christopher Warren先生曾说,记者的安全“并非就是当子弹开始呼啸的时候低低头就可以了”,能阐述一下他想要表达的更深意思是什么吗?
Sarah de Jong:一旦记者走上战场,他们就只有面对残酷现实。他们需要培训和防护工具,我们在以前的军事冲突比如阿富汗战争中已经看到,没有足够的配备有时会使记者出现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错误。另外,Warren先生想要提醒大家多看看战争的残酷一面,我们必须改变眼下媒体文化的价值准则,以换取对记者生命的重视。
(本刊记者4月9日向布鲁塞尔IFJ总部专访)
战地记者装备标准
1.防弹衣:根据美国国家司法研究所的标准,防弹衣分成6个等级,每一种都有不同的设计要求和不同的价格。一件用于街头暴力防范的防弹衣不超过350美元,但只能阻止尖锐物体刺入。价值500美元的防弹衣能对付大部分的手枪子弹,而真正适用于军事冲突的,价格会高达600~2000美元,但它们对那些高穿透力的子弹仍然无能为力。目前工作在约旦河西岸(West Bank)、加沙地带(Gaza Strip)和阿富汗地区的战地记者都被建议选用Ⅲ级以上的防弹衣。
2.钢盔:钢盔能对流散弹起到有效的防护作用,但不可能阻止来复步枪的攻击。
3.生化防护装备:在有可能出现生物或化学武器进攻的地区,记者仅仅接受防化训练是不够的,他们必须购买专业的生化防护装置,这笔费用往往超过接受训练课程的总花费。
4.装甲车辆:在军事冲突地带工作的记者有权要求配备装甲车辆,而且一旦他们提出,媒体老板就必须提供。上世纪90年代,一些媒体公司为他们派往巴尔干半岛的战地记者配备过装甲车,近段时间则在约旦河西岸地带比较常见。但是,即便是装甲车辆,也挡不住肩扛式轻型反坦克武器(LAW)和反坦克地雷的攻击。一辆装甲车的价格大约是普通车辆的三倍。除了长期为路透社等媒体机构供货的英国“陆虎”公司(Land Rover),接受媒体订单的还有美国的Alpine Armoring Inc.和Armet Armot Vehicles、International Armoring Corparation等大公司。
5.健康保险:北美和西欧的战地记者基本都有健康保险,非洲、拉丁美洲和亚洲则情况不一。但是自由记者是很难得到这种待遇的,合作媒体即使为他们买了保险,也往往不包括没有发稿的日子,比如他们遇到了车祸而无法工作。在这种情况下,自由记者可以向一些国际机构求助,比如英国的“媒体和娱乐保险服务”(Media & Entertainment Insurance Service),美国的“跨国保险有限公司”(Multinational Underwriters Inc.)以及法国的“记者无疆界组织”(Reporters Sans Frontiere)等。
6.健康检疫和疫苗接种、急救箱、个人医疗档案。
7.救伤直升机:新闻机构应该具备为受伤记者提供撤离险境的直升机的能力。全球有很多救伤直升机的提供人,但目前只有三家机构全球联网,能够随时在世界各个地区行动:新加坡International SOS Pte Ltd.,中国香港Maitrex International 和美国华盛顿World Assistance Services Inc.。
8.最新地理资料:情况随时都在变化,尤其是战区,所以了解最精确和最新的信息对战地记者来说是最重要的。有几个随时发布最新资料的机构是记者非常信赖的:
Zero-Risk International[由希隆资源有限责任公司(Chiron-Resource Ltd)和美联社电视新闻(Associated Press Television News),美国有线新闻网络网站(CNN.com),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ITN),路透社(Reuters),英国广播公司(BBC),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 News),美国广播公司网站(ABC News.com),英国天空广播公司(SkyNews)以及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ustral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联合设立的协作组织,每年要求成员捐赠资金,为记者提供最新的地理、环境资料和其他有价值的信息];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全球性的非政府组织,在布鲁塞尔、巴黎、伦敦、纽约和华盛顿都设有办公室;
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 和Global Security:主要提供军事信息。
[以上资料由全球记者保护委员会(CPJ)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