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沈宏非:或遵医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无论是根据医学伦理还是活命哲学,医生的话我们一定要听,不但要听,还要遵从,术语是“遵从医嘱”(compliance)。在冷酷的医学术语中,“医嘱”这个词算是最感性的了。不是“指示”也不是“命令”,而是“嘱咐”,像“遗嘱”那样感性。
面聆医嘱的场合通常是医院或诊所。不过,在这个资讯时代,“医嘱”正在借助于大众传播媒体大搞“院外活动”,电视机里的药品广告,连同一身白大褂的各科“主任”们,千叮咛,万嘱咐,外带恐吓,恩威并用。在电视坐稳了以中文传播“医嘱”的媒体首选之后,古老的传播方式,例如纸媒——即上周我们讨论过的那些书或手抄本,正在成为“医嘱传播业”的新宠。
与“电视医嘱”相比,我认为“平面医嘱”胜在表达方式。“医嘱”也有各自不同的说话方式和行文体例,比方说,诗人于坚相信,中医的表达方式比西医更容易让人接受——在保护隐私的意义上。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抱歉我只记得大略),中国的医院,人多眼杂,尤其在门诊室里,医生向一个病患颁布“医嘱”时,往往有许多病患参与旁听。西医在这方面的用词总是惊人地直截了当,故被嘱者多少会感到不好意思。中医就不一样了,从措词到语法,皆委婉古拙,唯医患二人心领神会,在场旁听者则往往一头雾水。转换到“医嘱”的可接受及可理解程度,道理也是一样的,正如北京某学者在读了《洪昭光健康报告》之后发表的感言:“好看,比小说还好看。”
小说之所以好看,不在于讲故事,更不在讲道理,关键是叙述的方式。《洪昭光健康报告》好看就好看在“忠告”的叙述方式。例如,什么是科学健康的饮食搭配?洪医生说:“红黄绿白黑”;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保持身心健康?洪医生答:“一个中心,两个重点,三大作风,以及四项原则。”“比小说还好看”的精彩叙述还包括“适量运动三五七”、“三个半分钟和三个半小时”,等等。
与《千万不要死于无知》的作者齐国力相比,洪医生略输文采:“有钱的喝红葡萄酒,没钱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样保健。”再来听听齐医生是怎么骂麦当劳的:吃麦当劳的后果是“上下一般粗,跟行李卷一样”。硬是比中、欧各国愤青骂得有水平,在“两会”上呼吁驱逐洋快餐的民意代表若读到齐医生此骂,真该立马卷行李回家,面壁苦练内功。又如齐医生是这样提倡多吃小米的:“我们是小米加步枪打胜仗的啊!”以我之文史哲素养,其实早就猜到他一定会这么说。这阵子,我还一直死死盯着央视军事专家们的嘴巴——“小米加步枪”,他们看起来随时有可能也“顺”出这么一句来。遗憾的是,萨达姆有步枪,据说还打下过一架阿帕奇,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不产小米,蜜枣大大地有。
因此,记者在访问洪昭光医生时甚至有此一问:“我特别感兴趣您是怎么编出这些‘段子’的。”因此,在BBS上广为张贴的“齐国力医嘱”的楼下,有一位仁兄先是对齐说大表怀疑,临了却由衷地补充道:“不过文是好文。顶一下。”
文是好文。一样的常识或一样的谬论能不能引人入胜,完全取决于怎么说,借用邓丽君的歌词,这叫“看今天你怎么说”。尽管并不是每一个医生都有“把方子开成段子”的文学天赋,不过像契诃夫和鲁迅这种成功的弃医从文或半文半医者一直大有人在,契诃夫还说过这样的话:“医学是我的妻子,而文学则是情妇。”似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医术和医德有可能不再是评价一个好医生的主要标准,口头和文字表达能力也将同时被考虑在内;同样道理,在那比较久的将来,当日常生活被全面网络化,绝大部分的sex都将转入Cyber sex,很显然,届时那些写作能力较差或者打字速度较慢的,性生活想必也美满不到哪里去。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指出:“我们把健康托付给医师,而我们对医师的信任能否获得适当的保障,要看社会的物质报酬体系,给予医师一个什么样的地位。”谈钱伤感情,比较不伤感情的办法是谈文化,也就是说,就“回报”而言,既然有一些特殊的病症是由文化塑造的(例如缩阳症和畏寒症这两种没有道理却又实实在在的“病”,分别与东南亚以及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关,属于“精神症候群”),那么,这一类病症就一定会反过来塑造出一些医生和一些特殊的“医嘱”。有趣的是,齐国力医生的“医嘱”,以食代药,鼓励自医,本质上都是反医嘱的,如果发布“医嘱”也须要批文,应授予“药健准字”。比这更有趣的是,日前我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官方网站上看到一则“严正声明”称:“最近网上热炒的所谓齐国力假冒我院之名,实属欺骗行为。我院历来无有此人,望广大网民朋友万勿上当。”——平生所闻之“医嘱”,相信以这一则最为感性与知性并重。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