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经济学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Economist》杂志在汉语世界里有两个译名:《经济学家》和《经济学人》。就翻译而言,二者皆足以称“信”,虽则“学家”胜在专业可靠,“学人”则略输业余可疑,不过我仍然认为后者较为可取,参照我国目前的“经济学人口”,它更符合国情。“雅”是有点不雅,却以“达”服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经济学家因此就不是“人”。
经过20多年的市场化操练,和中国经济一道起飞的,还包括中国人民里的“经济学人口”,而且,后者的起飞架次一直在呈成几何级数式暴涨,遮天蔽日,满坑满谷,一天一地都是“懂经济”的。尤其是IT狂热以来,大家的经济专业知识数据库里除了过去在窝里应用的低买高卖、投机倒把之外,新增了国际金融之利器。买卖不成学问在,天天向上的业余经济学专业,决不能因“点亢”之亢奋不再而就此荒废。虽然经济学也是一门普通的科学,但是据我发现,经济学和其他学科之间的一个重大分别,在于这种爱好一旦养成,经济学人们往往就会难以自控地习惯性地以经济学的态度来审视一切。一朝咬了蛇,十年恋井绳。近来,经济学人们爱扎堆的地方首选媒体行业。众所周知,比较正常、比较科学同时也比较市场的媒体在中国也才出现了没几年功夫,天晓得这些“媒体经济学家”到底是在哪座山上修行然后又从哪个洞里一下子冒将出来的。
“媒体经济学家”虽然来路可疑,所幸他们不太影响到我们的日常生活。相比之下,比较闹心的是那些经济学人当中的土炮级发烧友,就连上个饭馆吃顿饭这种事,这些友人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一屁股坐下来,不忙点菜,也不喝茶,只是径自环顾四周,指点江山。从上座率到市场定位,从小姐的旗袍到整体CI策略,无不以专业的经济眼光来回肆虐一轮,死活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做一回消费者。
经济学人过去见得少,但是“经济动物”却不陌生,那个狼奔犬突的“动物园”,就在香港。懂事较早的香港小学生,不但知道什么叫通货膨账,而且更懂得父母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追赶通货膨胀。在年年通胀的黄金岁月里,大家像炒菜一样地炒楼炒股炒外币炒黄金,不可谓不“经济”矣。不过大部分香港人的所谓“懂经济”及其对经济的兴趣,完全基于个人或家庭的利益,甚少能达到我们经济学人的那种“主观和客观都为他人”甚至“主观和客观都不知道为谁”的高深境界。技术层面上,则更是惊人地直截了当,比方说,有两个人在办公室谈论某只股票,第三个人打这两个人身边来回经过了两次,第三次,也许会停下来持续地再听上两分钟,然后凑过来,只问一句:“乜Number?”(什么号码,即上市公司代码)。然后要么抄起电话就打,要么等午休时直奔银行证券行而去,一句废话没有。港版“百万富翁”的娱乐性就在于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香港市民的整体知识结构,即不该让自己知道的,或者说,与自己的钱财并无直接关系之经济学问题,绝不为此付出额外的时间和心机。这样的方法论固然不很理想,但是,该由专家来办的事情就交给专家,除了使《Economist》这本杂志在香港经济动物群里的知名度远低于中国内地之外,这样的人生观大致也挑不出什么别的毛病来,尤其是在“经济学”层面。
关于经济学,弗雷德曼(M.Friedman,港译佛利民,搞笑得紧)在以色列说过:“经济学的精要就是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其余都是枝节。”对于不明白的东西,我一向都喜欢听专家做上述风格的描述。在另一层意思上,尽管我本人从来没有对经济学产生过什么兴趣,但是“经济学人”的全民开讲运动正在从根本上改变着我的陈旧观念并且使我受惠。其中的一个意外收获是,我发现在培养个人对经济学的兴趣上又多了一条娱乐化、人性化的康庄捷径,既不活啃经济学,也不死记经济学家的警句,而是直接读人。形势比人强,论可读性,人比形势强多了。经济学人,以人为本。《Economist》曾经列出过观测英国经济复苏的六项“民间指标”:一,新车大卖;二,司机需求量大增;三,出现置业人潮;四,赴海外度假者大增;五,纯种狗和纯种狗主的数量俱增;六,女性做隆胸手术者与女性胸围尺码俱增。看看,大部分经济现象都是以人为本的,读人不仅要比读枯燥乏味的经济数据有趣,而且格外地养眼,尤其是第六项。
如果把被阅读及观测的人口对象从爱车爱狗爱隆胸的凡夫俗子升级为活跃在我们周围的这些专业或不专业的经济学人,得出的结论便更是精准,不但精准,而且精彩。例如,通过对Friedman某门徒近期的一则兼具八卦、犯罪风格的新闻之“悦读”,我生平第一次惊悉:以自由主义经济学立国的美利坚合众国的经济原来是很不自由的,而且,经济上的这种不自由的,原来又系因该国严重的司法不公所致。其余,其余都是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