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疯狂的颜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朱步冲)
戈雅
戈雅的作品
佛郎西斯·戈雅的前半生乏善可陈,直到46岁时候,他都是一个业绩平平的宫廷画师。作为一名手法稳妥精细的肖像画专家,戈雅精通一种表现光亮度和近乎透明感的手法,在他的作品中,大块甜蜜暖色和光感随处可见。依靠这些毫无特色的作品以及他表兄的关系,戈雅的画师生涯平淡而一帆风顺,依靠从马德里与罗马宫廷定期发出的大笔酬金维持生计。如果当时戈雅就早早辞世,后世的艺术史家很可能只用半页篇幅就把他轻易地打发掉。
可突然间,自1792年开始,戈雅的作品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主题上专注于无情的讽刺与揭露,并描绘了罪人在地狱中的种种惨状。田园风光一下子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女巫从吊死的尸体口中偷窃牙齿,不幸的战俘被当众肢解、砍头。戈雅本人还常乐此不疲地在这些作品的落款处写下题跋,声明这些景象都是他亲眼所见。
在许多艺术家的生平中,这种风格上的转变一般来自同行的巨大影响,比如达芬奇之于米开朗基罗。而在戈雅身上,他的同代人认为这种变化是由一场致命的疾病所引发:一场突如其来的昏迷,引发了身体右半侧的瘫痪,以及失明与听力障碍,尽管4个月后他顽强地从病榻上站了起来,但他的双耳已经完全失聪。故此,后代的传记作者们往往将戈雅与另外一位有类似遭遇的天才贝多芬一样,将失聪后偏执、暴躁、多幻想的性格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然而,这场疾病的起因何在,对画家本人创作风格的影响又有多少,则始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近日,法国里尔第三大学社会史学家威廉·卡尼其亚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答案,造成画家本人病痛与扭曲灵感的源泉其实只有一个:颜料。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后,油画为追求效果,不见笔触,决不可能单靠画笔完成,画面的柔和细腻往往用手指或别的工具辅助渲染,类似磨漆画。画家为了达到自己满意的效果,常常自己配置颜料,而当时的颜料配方中含有许多诸如水银、铅、镉之类的剧毒物质,由此导致许多画家因皮肤和呼吸器官长期接触颜料而中毒。
作为佐证,卡尼其亚还列举了上个世纪许多巴黎市政工人的医疗档案,他们专门负责清洁公用设施,负责繁重的油漆工作,并因此患上了许多与戈雅类似的病症,包括间歇性失明、偏瘫与植物神经紊乱。
戈雅早期的作品,已经为这种理论提供了直观的解释,“大片大片的铅白铺满了画布,画家本人一定在捣制颜料时吸入了大量的铅。从与戈雅同时代的传记作家泰奥菲尔·高迪埃的描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戈雅那种猛烈、怪异的作画方式更使情况雪上加霜。”卡尼其亚说。的确,在创作时,戈雅常常将自己一连数天关闭在毫不通风的屋子中,赤手从调色版中挖出颜料,用画笔、勺子,乃至手指飞快地堆砌与涂抹。严重的铅与水银中毒,不但毒害了他的机体,也使他的神经系统严重受创,易怒,悲观,沉湎于怪异的幻象,遂奠定了戈雅后半生生活与创作的基调。
显然,戈雅并不是含毒颜料的惟一受害者,有迹象表明,困扰印象派大师梵高一生的癫痫并不来自不幸的遗传,而是来自他喜爱的黄色颜料中富含的镉黄。
第一个企图揭开戈雅疯狂的才华与疾病联系的学者,是西班牙萨拉曼卡主教大学的历史学家阿诺·卡伦,自1967至1971年,他详细阅读了收藏于马德里布拉多博物馆的戈雅私人书信。这些共计58封的珍贵文献,记录了戈雅与儿时密友马丁·萨巴特尔之间的种种闲谈琐事,后由萨巴特尔的侄子在1868年发表。在信中,戈雅不时提到1792年起困扰他的神秘怪病,间歇性晕厥、头疼、丘疹与视力减退。卡伦教授推断,鉴于戈雅本人一生风流,甚至在82岁时,还拥有一名情妇莱奥卡迪亚·索里利亚·德韦斯,他很可能在某次邂逅后感染了梅毒。戈雅在书信中提到的种种苦痛,都符合这种难以启齿的疾病的症状。“梅毒所导致的脑损伤与神经疾病,很可能导致画家本人性格上的变化,促使他将脑海中浮现的种种幻想还原至画布上。”卡伦的助手,穆尔西亚大学医学教授胡安·拉莫斯说。
卡伦的诊断引起了学界的争论与不满,萨拉曼卡大学的神经医学专家阿隆索·费尔南多争辩说,戈雅的症状可能来自于多种疾病,从美尼尔氏综合症、猩红热,到脑梗塞,都可能属于肇因之列,戈雅后期在创作上的剑走偏锋,很可能源于家传的精神分裂症。遗憾的是,由于戈雅本人没有诸如医院病历之类的系统健康档案存世,使这种基于只鳞片爪资料的研究走入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