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圆桌(230)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赵小帅 鸽松 冷冷 任田)
游泳馆
赵小帅 图 谢峰
我在1秒之内看到了游泳池里所有的人,一对夫妻在第3泳道,女的游在前面,男的跟在后面,两个人贴得很近,让人感觉那女子是在丈夫的怀抱中。在第2泳道,一个胖子在蝶泳,激起的水花很大。两个女学生在第1泳道,她们扒着泳池的边沿,一个发育得快一些,脸上却带着抑郁的神色;另一个胸部刚刚发育,长长的腿,皮肤洁白光滑。在泳池另一边的第8泳道,一个男子正在练习换气,他努力抬头,身体绷紧,他的女朋友在旁边喊,叫他放松。还有一个老者在仰泳,游得很慢,几乎在水面上静止。
那一天我的游泳镜是新的,不起雾,我埋头入水的瞬间能看见游泳池里所有的躯体,在水中无声地游动着,而在我抬头换气的时候却感觉空无一人。这是个50米的标准泳池,但在1秒之内我尽收眼底。看到了一个小伙子静静潜到游泳池底,躺下,注视着上面的水流,一个姑娘游过去,在他嘴上轻轻一吻,又快速游走。那小伙子起身去追赶,却看不见那姑娘的影子了。一个3岁男孩在父母的鼓励下正奋力向前,还有一个小女孩,正在练自由泳,她把一块浮板夹在双腿中间。
我听到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一天你躺在水底,像是安静地睡去,所以我忍不住游过去吻了你一下。像是水中的精灵把你唤醒。”“那一刻我希望我们就生活在水里,永远不会再有陆地。但那只是一个游泳池。不是江河湖海。”
一个穿蓝色泳衣的姑娘在泳池边的躺椅上翻看杂志,一个穿红色泳衣的姑娘和我相约比赛200米,还有一次我躺在池边发呆,却走来有个身材很棒的姑娘拿走旁边椅子上的浴巾。我忘了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泳衣,只记得留在她身上的水珠是那样美丽。
游泳馆有巨大的玻璃窗,阳光照射进来,泳池中的水上有一片斑驳,我喜欢在阳光与水中间游过去,在那片斑驳的水域,忽然感到温暖。
新泳镜缓缓落到泳池底部,我必须扎个猛子下去把它捞上来,试过几次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水性很差,肺活量也很差,我根本不能躺到水下面去。我多希望能用那个姿势在水底停留,看着上面各种各样的躯体。可我怎样才能把那崭新的泳镜拿回到手里?
一个女人的一生
鸽松
她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出生那年的公历是1918年,当时叫民国七年。
她的童年和家族的其他孩子一样,在巨大的层层叠叠的大房子里快乐地成长,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但是,当她修完镇上的公学后,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么大的家庭显然已经力不从心。她却坚持去念了离家挺远的春晖中学。就是白马湖畔的那个著名的春晖中学,有许多名人曾停留在那里。每一年的学费都是她在暑假里跟人学织布换来的。
在春晖中学,她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包括英文和体育。然后,她考上了当时的大陆测绘学院,去画那些精密复杂的图。这所杭州的高校,现在大概是某所高校的一部分吧。毕业后,就是她,画了民国时期绍兴市的第一张行政区域图。
然后开始谈恋爱。在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性格温顺的男人,是个会计科长,并且小有才气。他们的恋爱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因为抗日战争爆发了。为了保护国民政府的种种资料和财物,浙江各种机构开始在浙江山区不停地跋山涉水,以躲避战火。她的情郎身负盐务局的公款,带着一个勤工逃在前头。而她和另一拨人跟在后头。他们有时候会聚合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就会给她买些当地的小吃。
八年抗战,八年的流亡生活。这一切终于结束后,她和他终于可以结婚了。那一年,她虚岁28。在她家乡,这个年纪已经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姑娘了。
接下来,操持家业,生儿育女。从来没有上过厨灶的她慢慢学会了烧一手好菜。她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为东山、景山和青山,都是非常男性化的名字。1960年,政府机构精简,她丈夫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她和孩子也搬到农村住。从那年开始,她真正接触了农村生活,也学会了做农活。但“文革”马上开始。面临着抄家的威胁,她烧了一切会被怀疑的东西,包括她的学历证书。她沿着那条河,紧紧地抿着自己的嘴唇,把衣兜里的金戒指一只一只地扔进河里,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家。就是那一年,她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是那种很纯净的白色,找不出一丝黑发。
她六十几岁的时候,下面已经有了两个外孙和两个外孙女。这四个小孩,也是她一手抚养起来的。但是她的老伴得了淋巴癌,不久就去世了。这个性格和善的男人生前没有跟她吵过一次架,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家境较好的二女儿和女婿。从那以后,她开始抽烟。并且,从不信鬼神的她学会了照着经书念《心经》,逢年过节时候折纸钱烧给去世的老伴。
现在是2003年,她刚过了86岁生日。她对家里人说,从今年开始,每过一个生日她的年龄就减少一岁,这样才不会吓跑跟她一起打麻将的人。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岑停云。她是我先生的外婆,她坚持每天用她秀丽的笔迹记日记,并且还牢牢地记着一个英文单词,ugly,丑陋的。
冬日的中央公园
冷冷 图 谢峰
中央公园被称为纽约的“肺”。在寸土存金的曼哈顿能有这么一大片有树有水的公园实属不易。难怪曼哈顿的高级地产大多以看得见中央公园为卖点,也不管是看得见一片还是一点。
前几天经过纽约时照旧去中央公园走走。从第五大道出去往北走进公园不久,就经过那片湖,湖面上结了薄冰,四面苇草枯黄泛白,很有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感觉。甲壳虫乐队的列侬曾经住在“在水一方”对面的高楼里。
过了湖走上小矮坡,就听见热闹的爵士乐,鼓号声在有些萧瑟的公园显得很是喜庆。走近了,看见四个乐手正起劲地表演,一群红男绿女聚在一块儿喝咖啡,旁边是一个大咖啡桶。乐声突然停了,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古怪的蓝色长大衣,戴着黑色帽子的中年人走出人群,手里拿一串心型的彩色气球,他开始讲话:“我妈妈前天去世了。我妈妈生前最爱穿T恤和GAP(美国有名的休闲服装连锁店)仔裤,她在GAP买了很多这样的衣服。我每次看见我妈,她都是穿着T恤仔裤,戴着眼镜在看书。她走了,我给她换上了她最喜欢的T恤和GAP仔裤,但我忘了给她戴上眼镜。现在,我要把她的眼镜给她送去。”他拿出他妈妈的眼镜,放在气球上,松了手。气球里一定充了氢气,慢慢地飞起来。四周都是参天的树,大家都屏住呼吸,抬头目送着气球,气球顺利地穿过树的枝杈,飞上了天,大家鼓起掌来。爵士乐重又响起,中年男人为大家介绍了乐队的成员,谢谢他的朋友们来参加这个活动,并建议有兴趣的人去参观他的音乐室,最后建议大家都来喝咖啡。
我抬起头,透过层层的树杈,气球在清澈的天空越飞越高,越来越小。音乐家走到我旁边,惊奇地问:“难道你还能看见吗?”我指给他看,可他怎么都看不见,耸耸肩说:“我已经没有你这么年轻了。”然后他叫上他的朋友们,一行二十来人,吹吹打打,还有一个人抱着大咖啡桶,潇潇洒洒地走了。
其实是一个感人的仪式,却是以一个酷的形式进行,这个艺术人士让人想起中国魏晋时代的名士。
我接着向前走,突然一阵警铃大作,警车急刹,警察拿着喇叭高喊“这是纽约警察局……”一时间仿佛置身恐怖电影,再仔细听:“这是纽约警察局,请你们赶快离开冰面,冰薄,危险。穿黄衣服的,说的就是你。”原来是几个小孩在冰面打闹,惊动了警察局。
裤子得癌
任田
我妈跟别的大龄青年的妈没什么不同,尤其在逼子女尽快结婚生子这一点上,堪称业内典范。别人的妈催自己儿女时除了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赖在家里”之类伤自尊的话挂在嘴边,恐怕再没什么新意;而我妈常能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她近来常威胁我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再不快生(孩子),危害除了将来你想生时生不出来,还有很大可能得癌。”
而我这个人,是比谁都怕死的那种,尤其是得癌而死,那简直想起来就抽筋。我妈是吃准了我这一点,因此对我从小的教育干脆就是一部普及癌了解癌预防癌的发展史。比如我喜欢急速喝开水,别人的妈也许只会说“小心烫”,而我妈则会说:“小心得食道癌。”再比如说我喜欢把手机挂在胸前,别人的妈也许只会说“小心丢了!”或者“不好看”;而我妈则会说:“小心辐射穿过你的毛衣得上乳腺癌。”我说我有点胃疼,别人的妈也许只会说:“以后吃饭要规律点”,而我妈则会说:“你怕是得了胃癌了吧?”……她总是那么振振有辞理直气壮而且常常要重复三遍以上,跟肥皂剧中间插播的连环轰炸广告一样,显得比别人的妈慈爱少几分,而知性多几分。于是我怕怕地问她:“不生孩子会得什么癌?”“卵巢癌!”“那么生了孩子就不得卵巢癌了?”“那当然。”然后加一句最常用的后缀——“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了你?”
虽然我很怕死,尤其害怕因为不愿结婚不愿生小孩而罹患卵巢癌而死,凭臆测感觉那肯定是一种既痛苦又难以启齿的死法,好像得了报应一样,但我更不愿意为了避免得卵巢癌而胡乱嫁个男人随便生个冤家出来。于是我挑灯夜战直面惨淡的大龄青年人生和淋漓怪异的癌细胞,查阅了许多资料,希望能找出破解劫数的方法。结果很是出乎意料,书上说,不生孩子的女子得卵巢癌的比率几乎和生育过的女子得子宫癌的比率一样高。也就是说,选择生孩子的你有可能得上子宫癌,而选择不生的你则与卵巢癌发生更亲密接触。生与不生,表面上是传宗接代的问题,实际是把女人往哪个病房推的问题。反正患癌的危险同样存在,只看你选择接受什么癌牺牲什么器官了。
有句俗话叫做舍不得媳妇抓不着流氓,哦,错了,应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看来,流氓和狼还不一定能逮着,这媳妇和孩子早就做了赌本,很难赎回来了。正在忧郁地思索着,抬头看见一同事把手机插在裤袋里,于是气息微弱地提醒他:“小心,辐射会透过你的裤子得癌的!”“癌?它只是一条裤子呀,裤子得不得癌有什么关系!”噫!这样想想,突然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