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一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村居一月0

雪野中的旧屋,对着一片废园 

村居一月1 

简洁实用的楼梯以筋骨的美示人,连电源的线盒与插座都是墙面布局构成设计的一个元素,未必贴了花黄才做得成美人 

村居一月2 

阳光里憩坐的场景,远端是餐厅  

一提起意大利,就容易觉得那里满眼皆是“托斯卡纳的阳光”,只需随意裹片本色亚麻,光脚穿着罗马式凉鞋,间或闲闲地啜一口冰柠檬汁。这错觉全忘了意大利也有南北之分,四时之景。雪野在种种关乎意大利的意象里,历来不是什么抢眼的形象,正如另一个关乎豪奢的错觉,也会让人忘了意大利本土的老乡们并不是镇日价睡着两万元单价的床铺。被店铺舞作旗号的“意大利设计”,似乎便是工业化时尚化加上天价的同义词。万一落入了“钱啊钱啊钱啊”的强迫症,就连居住的梦想也会只以豪华巨大为指征,实在造成了心理满足乃至于膨胀的,还是排场后面所能折合成的价位。

现在到楼市上去逛一逛,所谓“两室户”的诉求,在售楼小姐悲悯的目光里已经不大说得出口了,虽然这个户型常见的套内建筑面积已经从福利分房时期的58平方米飙升至100平方米上下,几乎翻了一倍。有了这根刺梗在咽部,偶尔看到一个意大利的村间别业居然也是个“二室户”,不由大乐,忙不迭忍不住地拿出来到处示人,其实异域的好房子是人家住出来的品格,真是与我等诸儿曹何干。

这个小头小脸的“萨尔维住宅”(Salvi House)坐落在意大利北部城市帕尔玛的乡下,模样很像一个迷你村庄里老旧的乡间礼拜堂或者小马厩。如果不牵扯那对称山墙,单看它以粗放开采、大小不一的青石块垒砌而成的敦厚外形,出清水无雕饰的,在长城脚下的小村边也很容易看得到,无外是正宗乡野草民手里的活计。帕尔玛至今还是一个凭农业出名的地方,这乡下房子正是对景。以意大利古老遗迹遍地风流的先天条件,我宁可相信它就是一处旧房子的变身,而且未必是完整的遗存,坍塌余垣修建成这个样子并非难事。再者,原版大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住家处,因为它开门开窗的位置大小都不是居家的平易方式。

既只是一个“两室户”,功能简单,布局也就大大的容易顺畅,作为房子主体的中间一大块高旷的矩形空间都被用作起居室,大门口设在西侧山墙的中轴线处,并没有单独划分出来的门厅(时髦叫法是玄关,可是拿这个日本词去说意大利房子,实在让人羞于出口)。说这个房子是改建的,一个迹象就在这进门的感觉上。东边从地段外牵进来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并没有正对着大门直接连通到门口,而是先碰在北墙的半腰处,接上了房子的散水铺砌,然后才绕着墙角兜到正西的门口,这在我们看惯堂皇轴线大路的眼里,着实是有点别扭,大概因此它才是“别业”啊。对着西边大门口其实倒也是有一条比较正的路的,但它却是一条内向的路,只有住在屋里的人才走。它连着一块室外铺地,上面布置了一片不规则未修型的青石板作桌子,也是场院的味道。看到这张石板桌,不难设想在夏夜的星空下执一壶酒的时刻。

走进厚重的门拱,毫无遮挡正当正面的就是一组沙发茶几,既不顾忌门口会刮进来的冷风,更不合深敛内藏的居家规矩。暖红褐色调的布沙发,恨不得比“宜家”的式样还土,一点也不意大利。打算一点不含蓄不典雅地这样倨坐着,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主人天天过的日子确是门可罗雀,会从那扇门走进来的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做张做致地把慵懒姿势藏起来。退一步说,万一真要藏也不是不行,回身看那厚重门券的两边,嵌在凹室里扔满软靠垫的长榻,挨着壁炉,邻着书架,正是安顿处。

起居室横腰上,南北两边一对巨大的拱券,应该是以前这个房子正式的门,现在却封着玻璃变作落地窗,老房子永远为人诟病的阴暗潮湿逢了这一手笔,局面马上彻底改观。为和满地的灿烂阳光凑趣,屋子正当间很仪式化地摆放着一组半圆环绕的座椅,然而与其正规位置恰成对照的,是那一连串U型槽钢铆接的底座,暗示着任意装置随时拆卸的特质,这才略微透漏了一丝意大利现代设计的消息。单看那几片伶俐笔直的细格靠背便知,这组座椅的装饰性应该远过于它的舒适性,虽然其位置决定了它的功能也是不容忽略的:白雪皑皑的季节里,仗着有厚石墙筑成暖和的窝,倚在这拱券前,望着雪地上夺目的阳光,何等安谧的景象?若在宋词里定就有了薰香斗茶的吟唱镜头,却怎能听任这等难受的座椅杀风景?话又说回来,古人的坐,无论中西,历来也不像现代人这等无赖相。在这仪式化的位置上,连坐拥雪景也得拿捏一个仪式化的姿势和心情么?

在起居室轴线的东边尽端,一扇未经髹漆的木板矮隔扇背后,小小一凹里,是餐厅。同样是笔挺难受的直线座椅,一点也不理会人体工程学的原则。不过区区六个座位,愈加坐实了这家的冷清,和我印象中一大堆亲戚乡党大吃大喝大声说话大声唱歌的意大利气质彻底不搭界,更让人怀疑这里原是宗教建筑旧址,清石板墁地的空旷厅堂仿佛还在示意着屋里的人自觉噤声。

挨着餐厅的起居室侧墙上,一架细脚伶仃的旋梯突兀地映衬在墙角的粉墙前面,一不留心,说不定会溜了眼,把它误当成角落里的一件装置摆设。可是若非这旋梯拉住人的眼光停顿一下,你就许找不到屋里住人的地方。旋梯靠着的墙面上,上下各有一道小门,连门套线脚俱无,所谓“两室户”的两间卧室便是狡黠地隐身于此。与分成主次等级的通常习惯不同,这两间卧室因为是把一个矩形平面上下横剖而来的,就成了一模一样的孪生,都在内侧附带着一个小盥洗室——整套房子里只有这里设了盥洗室,连客人也没有另外的选择,或者就在连着餐厅的厨台上将就着洗洗手罢了。这种任凭外人穿行卧室的做法,既不讲究隐私,又不保护神秘感,而且分明是经常没有访客久坐的,更别提留宿,这行事当然不像什么矜贵的大人物。

这间小小村居,在我历来器重的建筑里算是一个异数,因为它在建筑设计意义上的无足轻重。当然它的外观像个古董,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要东西,帕尔玛之立城可要早至公元前的古罗马时期,上得世界建筑历史教科书的教堂宫殿官邸和剧场一大把。在意大利版本的老房子堆里排排队,萨尔维住宅的品质至多相当于我们中国古时村村皆有的祠堂而已,有什么可稀罕的。更确切地说,看着这个小房子,就好像能看见一队工匠慢悠悠地就在村边小丘采了些石头,很经心却不矫情地照着古来留传的方式本本分分地把它盖了起来,没有谁梦想着凭借这个建筑一举成名流芳千古。它不像一个建筑师的作品,而是出诸匠人的劳作。与这个形象十分配衬,屋里的“装修”或者干脆叫做“不装修”,也一点没有设计师惯常留下的痕迹。天棚上随随便便的木屋架还留着树干天生的姿态,修得不算太直,也没有上漆。石板地面。白灰粉墙,三面墙上居中的门窗洞口留出来没有粉刷,露着底下的石头,就成了装饰。建筑师所看重的空间变化趣味,装潢师所看重的质感参差对比和无数点染细节,在这一览无余的屋里是找不到的。时髦昂贵的陈设一件都没有。连墙上挂着的画框里也不是什么泼墨重彩的磅礴大作,只顾让主人的眼睛看着舒服,云淡风轻的。

正是这种质朴,在眼下镀金的风尚里难能可贵。住在这屋里的人,日子不是摆给来客看的,而是定定心心按照自己的喜好一天天重复平淡地过下去。十七八岁的少年不惜在一滴水里掀起巨浪滔天,那样的戏剧性是都市的,艺术的。而这里,实在生活的波澜都化于无形,安静也是境由心造。虽在爱恨都要放大成歌剧的意大利,但是这个雪野中静立的房子却让我想起了屠格涅夫,洁净,沉潜,含蓄幽雅里略带一缕凄清,而并不缺少骨子里的浪漫。 意大利生活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