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房子不太酷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这里同时可以看到底层内院、门厅坡道的斜顶和二层玻璃帷幕里的起居空间
荷兰住宅
门厅里的坡道
从小被毛主席教导过“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后来又被理工科整理过逻辑脑子,就以为无论是什么不打紧的事情也都自有其解释,故而对自己无从解释起的,难免有些惴惴然。比如,据说俄罗斯民歌的旋律简单而精于重唱,是因为它是在漫长严冬中由农奴们围坐室内攒成的。又如,据说北欧的精细手工业,也是由于极地的长夜无边逼着人杀时间才练出来的。以这种庸俗地域学的思路,想起了荷兰,却让人困惑不已。这个低地国家的民俗土产之多,与它的小小疆域似乎不成比例:风车、木鞋、大母牛、脸蛋儿通红滚圆围裙雪白笔挺的挤奶姑娘、乳酪、郁金香……而它在艺术上的造诣之高,则更超出了普通的想象。从古时候的伦勃朗,到现代主义初期的风格派,都是名重天下,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地方啊。
近来时髦的一个荷兰人是建筑师莱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以他目前在时髦人口齿间出没的频率看,恨不得把他的姓氏改写成“酷哈斯”才对。其实库哈斯在1978年就写了一本书叫《昏乱的纽约》,成名作海牙荷兰舞剧院也是80年代中期的东西,该大师早已不是新新人类辈了。胡乱揣测他忽然变成视线焦点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城市”话题新近又一次喧腾起来,许多和建筑与规划本属隔壁的领域里也新添了许多关注的声音,而库哈斯,据说除了建筑师身份以外,还是一位城市理论家。
库哈斯在写书时为城市建筑归结出一些“拥挤”、“宏大”、“全球同质”乃至于“残缺与缺席”之类的特征,而且他设计的方向也是以城市里的大型公共建筑为主,几乎可以肯定,位于郊区的小小住宅不是什么值得他大加深究的东西了。也恰恰因此,看看他设计的住宅就挺有趣。首先名字就取得好,直白地就叫“荷兰住宅”。
一片占地5000平方米的缓坡山丘,是冰川时代留下来的地质遗迹,如今满覆着细密的金色沙砾,上面蓊蓊郁郁遍地松林。在荷兰这个低地国家,用手杖在地上随便戳个洞大概就能冒出水来,虽无亢旱之忧,却让建筑师处理地基时需要多费些手脚。打上混凝土桩,把房子架得细脚伶仃地悬空如吊脚楼,是水乡泽国惯用的做法。然而在这个地段上,这么又有“地方性”又有“传统性”的方便处置却是做不得,因为此地的规划限定了建筑的高度:不得高出附近的道路4米以上——至多做个一层再加上个阁楼。
好在这块地段大得不得了,扑拉拉地把房子延展铺开也是好法子,比方说,就可以做个我们怀恋的四合院啊,或者做个莱特那种草原住宅,也很好。
有点不够好玩。
这家的主人是一对迈入老境的夫妇,家里还有三个成年的女儿,隔三差五地飞回到老鸟的羽翼下来住住。这样的家庭结构,或者更甚,再隔些年,有了第三代,对于住家的要求,第一便是“住得下,分得开”。不但坐卧起居要有各自独立的天地,可以完全松弛地独处,而且由于孩子们不经常在家,她们的出入不像父母那样有规律,因此,把各自的出入口分开,在她们离家的时候把这种空巢状态虚晃过去,也是个好主意。
地段是小丘,而且有限高,把房子盖成纯粹的一层或者二层都要费周折,倒不如因势利导地借用这个地形来发挥。库哈斯在这里做了一个“板块推移”,把一层和二层错开来造。楼下是女儿们的空间,楼上住爹娘,两边并不摞着,底层的房子半咬合在小丘侧腰,从外面乍一看,还以为它只是住宅主体压在小丘上的桩基,只是特别硕大罢了,而且,它的屋顶也正好融入父母起居室前面的平台。仿佛想要更加强调底层的“缺席”状态,它被设计成了一个内院式的格局,一方面为小丘下面的房间改善了采光效果,另外一方面,原来长在这里的三棵大树被保留完好,从这内院中戟指蓝天,愈发显得这里就只是一片普通的缓坡,让底下的房间隐形了。
在和底层的内院相对的一端,是二层的另一支点,一个落地的楼梯间。这是楼上的老夫妇避开和孩子分享的主门厅,直接上楼的通道。这个单跑楼梯很好玩,上到二楼时,得掀开一个吊桥似的翻板钻脚不点地的漂浮状态带来的安全感吧。楼上部分除了和底层相接的内侧短边以外,其余三边都用了通长通高的玻璃帷幕,拉开窗帘随便坐在屋子里的哪一个座位上,都能凌空蹈虚地领略到广角的松林景致。此地段占地之大,足见它必不是普通百姓人家,所以,在取景上的霸气也该是正中主人下怀的。想放眼,想入定,只需随心调整玻璃壳的帘幕,水洗也似干净的室内空间没有什么会成挂碍的细部。出于不同使用功能的考虑,对应于不同的朝向,三面玻璃帷幕上的遮阳处理有细微的差异。
因为突出的二楼部分是整个房子的主体,它空灵的形象就让人很容易想到密斯的玻璃别墅。也是把功能性的封闭空间放在一个内核里,周边则是彻底开敞的空间。这种做法在库哈斯手底出现,其实并不见得就是在照搬密斯,他在《昏乱的纽约》里就提出,应该尽量考虑到旧建筑的翻改比新建更经济,因此在设计之初就要想到为日后留有余地,尽量把结构布局设计得灵活而自由,以容纳各种不同的功能上来,也就是说,父母把翻板锁上的话,这条路就被封死了,酷似地道战里的机关。更逗的是,这块翻板放平了以后,其实是进入主人卧室的惟一一条走道的地板,只要主人还想在卧室和其他空间之间随意走动,这块翻板就只好永远放平,谁也别想从楼下的小入口上到二层来。
底层女儿们的房间都向着庭院聚合,呈现内向型的稳固态势;与此正好相反,楼上的部分完全向四野开放,该是仗着它要求和隔出小空间的要求。配合这种主张的手法,和现代主义所提倡的“开放的自由空间”正接上了榫。
不过,只凭玻璃房子以及内向外向的互为对比,还不足以显出库哈斯的设计中特有的奇异张力。他最着力处理的细节在主门厅处。两代人的住处分设在两层楼上,而又不想互相多有干扰,因此,两片体量之间那一折角处,共用的门厅就成了至关重要的接合点。
这是一个以坡道为主角的扭曲空间。前已言之,底层除了女儿们的一大块房子以外,还有二楼专用的一个小楼梯间。二者之间的空腔,在二楼的地板下面,是留来给主人停放汽车的位置。车位旁边就是主门厅。坡道由底层向着楼上的起居室升起,为了防止碰头,它的顶棚也随之坡起,库哈斯随手用这个坡起的边缘在室外的地面上堆成了一个小小的斜面,仍然覆以金黄色的沙砾。为了和这屋里屋外的斜面凑个热闹,在坡道边上的隔墙也被做成了倾斜的,在低调的门厅里黑森森地切割出几块鲜艳的颜色和明亮的窗景,把门厅做成了整个家里最有爆发力最让人心跳的地点。这种处理,无论是色调还是空间,隐约有些荷兰舞剧院的味道,倒像是这惯做大建筑的人手痒难耐的迹象,毕竟,房子里其他各处都很中规中矩,也许库哈斯早就郁闷得紧呢。
库哈斯早年设计鹿特丹双拼式天井住宅时,就曾经演练过类似的方案。那次他围绕着一个天井布置两层空间,楼下是入口层,设了门厅、车库和健身房,可以穿通。楼上面对着私人花园,环绕着方形的内庭院,是空间处理连续不断的厨房和起居室。简洁明确的设计元素造成的形象也和密斯的风格十分相象。但鹿特丹的那个例子显然寒素得多,于是其简洁还不足以升华到美。
看这个干净朴素的昂贵的荷兰住宅,库哈斯在设计时很收敛,绝没有为张扬自己的个性而胡乱铺排处。如迈耶、博塔之类专擅别墅设计的大师,做到城市博物馆那样的巨物时总有些进退失据,尺度失衡,库哈斯的走向正相反。做惯了大公建,回头来做小房子,能做得这么细致务实已属难得。不过,收敛也许有点过度,在这小螺蛳壳里点睛一笔的力度稍嫌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