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时光 总是相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崔峤)

《裸露》剧照

三对雅皮情侣

德国女导演Doris Doerrie的电影新作《裸露》

恩爱伴侣即使在一起20年以上,也不能从照片上辨认出同伴的手,并且大多数男人蒙上眼睛之后在黑暗里只凭触觉也找不到自己女人的裸体。大多数现实生活里被幸福冲晕了头脑的人一定觉得这事不可能:自己闭上眼睛一定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爱人。47岁德国女导演Doris Doerrie的电影新作《裸露》里,三对雅皮情侣也觉得这个被证明的研究结论太可笑,他们都觉得自己一定会赢,压下重金打赌,宽衣解带蒙上眼睛,兴致勃勃地开始这个最古老的游戏,最后的结果不仅完全失败,而且失控:他们发现幸福生活里的爱情竟然这么脆弱僵化而不确定。真正赤裸相见的错位情侣心里明白,每个人都有放弃自我保护假面外罩的时刻,潜伏的危机无处不在。

这6个30岁左右的男女主角都为媒体中人,没有小孩。好朋友们经常周末聚会,可是很久以前在街角比萨小店聚会的欢乐气氛现在却越来越少。夏洛特(Charlotte)和戴兰(Dylan)突然在股市上暴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仿佛被百万富翁的豪华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锁在了什么地方,越发乏味。思维跳跃的夏洛特对本质问题非常认真,有时候会有些忧伤有些神经质,她剥开豆荚,看着里面五个饱满的小豆子相亲相爱仿佛一个幸福家庭,不由地有些妒忌。两个人虽然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总是互相交错而过,戴兰听得懂她每个词,却不知道她到底想的和要的是什么。滔滔不绝中也许两个人会幸运地接近那个点,知道表达出来的正是心里真正想要说的和真正重要的,然后会再分开,再重新走到一起。这种和谐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少。

爱冒险却遵守时间律条的安内特(Annette)和宽容的鲍里斯(Boris)是这六个人里面惟一一对幸福伴侣,他们满足于中等物质生活。走在街上的鲍里斯愤愤于现在的拜金世道:“如果街上的窗户全部打开,所有的人都会在里面大喊:钱!钱!钱!”安内特是个浪漫派:“不对!所有人要的都只是相互靠近,他们都会喊:爱情!爱情!爱情!”两个人像小孩一样亲密无间,有时候却也会闹点可笑别扭:安内特回想如果那天她晚出门一小时,如果他们两个没有在那列地铁上认识,她人生里最大的幸福就不可能有。诚实的鲍里斯却按照男人的思维含情脉脉地说:“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会认识别的女人,一样也会非常幸福。”安内特怒气不已,其实他们确实是互相了解珍惜的。

最后一对的费里克斯(Felix)和艾米里亚(Emilia)刚刚分手,虽然费里克斯知道艾米里亚的所有细节,甚至她脑子里正在转的每个念头,但即使洞穿所有想法也不能保证那就是爱情。艾米里亚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搭起了帐篷当卧室,充气的划艇气船做沙发,这些都是昔日他们一起单纯快乐时光的纪念。工作没有太多发展,生活中规中矩的她人很单纯,看着玻璃窗上两只羽翼丰满的苍蝇互相追逐调情也会替它们感到幸福,或者观察天空中的飞行轨迹,一盆长相完美的蔬菜色拉,她观察得那么仔细,好像要从中找到爱情一样,其实很可能爱情和色拉确实都有自己的美丽之处。她没有多少钱,觉得离这些成功朋友们的小团体越发隔离,遥远而缓慢,却又不知道如何能重建这个归属,一个人睡在那顶菊黄色帐篷里面却仿佛是一个冰窟。费里克斯是一个内心敏感,却用外表夸张放荡来掩藏的性感男人,偶尔穿梭在老年集体婚礼的婚纱中当跑堂,觉得自己也跟着短暂地很幸福。虽然两个人已经分开,心里还是有很多不能根除躲避的关联,但重新开始一段逐渐冷淡的旧情却也不太容易。他内裤上的文字“I love me”也正是他的问题。爱情的确脆弱,正因如此,一个人更需要勇气,放弃一些什么,走出自我中心,即使是必须忍受永久伤痛的勇气。所有人都是容易受伤,也害怕受伤,但以对爱的克制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其实却是所有爱的灰飞烟灭。

很多人能从这部接近爱情含义这个千古难题的电影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人物叙事节奏感很强的对话会让人想起惯于幽默讽刺爱情题材的18世纪的莫里哀。莫扎特也有一出歌剧叫《女人心》,情节有些神似,一样的化妆考验爱情忠贞,最后的结论是“女人大致如此”。其实信仰和爱的缺乏和确定也许不仅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也不仅是女人或者男人的问题。20年前有一首德国歌通篇歌词就是“我要快乐!我要快乐!”“二战”后的三代人慢慢成为“快乐社会”的追逐者,看重实效,但是这种追求快乐和财富的愿望并不能防止更深的价值危机和自我怀疑。更多时候人们分不清爱的到底是爱人真实的本身,还是心里对自己和他人的不断要求和幻想期望,相信一件新裙子、一个新发型、一个新职业、新目标、新丈夫、新城市、新家具就可以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心里一直想成为的人。问题是,换一个自己就会不这么无聊,还是对他人的不断期望这件事本身更无聊?

《裸露》剧照

片子到了结尾好像一切都有可能从此改善超越,对每个人物都留有一些希望,也许是女导演多利尔(Doris Doerrie)的个人经历和善良的缘故:6年前,48岁的摄影师丈夫突然因患脑膜炎逝世。她并不想去刻意消解那份悲痛:“最深的痛苦和最深的幸福总是缠绵在一起,不能分开。”在美国学习表演、哲学和心理学的多利尔在挑剔的德国文化界也是非常神奇的—个人物:十多年来她的每部电影都能够获得批评家和商业上的同时巨大成功,而且她从做南德意志报的电影评论起步,逐步成为德国当代文学非常重要的作家,明年还要为柏林国家歌剧院导演歌剧《图兰朵》。多数她的电影都是根据她自己的小说自编自导,她认为:“写作是一种可以让人快得多的旅行,一行字你就可以到了月球。电影却是有架机器在后面控制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她的电影需要你仔细倾听和思考,幽默的对话也不像一般的德国电影:总是有些怪怪的沉重,想轻松又轻松不起来。德国人口头表达的能力一向一般,不善于把事物梳理得深入而又有魅力,很奇怪的是德国人的文字却是一流。经常是朋友之间的聊天没觉得什么文采,通信却经常让人惊讶,热情也好,敏感也好,大多数是在文字里感觉到的,平时当面却是要有所掩藏的。这部被威尼斯电影节选为竞赛片的电影却是一个例外,尤其看到结尾的对话片断。

费里克斯靠着墙蹲着,对着钻进帐篷要睡觉的艾米里亚断断续续地说:“我们那时候什么都有。周日早晨那种感觉,和你一起赖在床上,读读报,看看‘老鼠’动画电视节目,做做爱,再过一会儿叫个比萨饼外卖。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就像天堂。现在的周日早晨醒来却想干脆死掉算了,要不再吃点安眠药睡它个整天。最后还是得起床,我对自己说,其实我还行,挺好的。烧壶咖啡,回到床上,打开电视,只想着千万别碰上‘老鼠’动画,要不我会他妈的嚎啕大哭出来。从床上爬下来,接着对自己说,其实我还是挺好的,并且今天天气这么好,这个城市肯定明媚得一塌糊涂,所有人都带着小孩儿一家子到野外去。坐在爱因斯坦咖啡馆,要一杯卡布其诺咖啡,看看周围,坐着一群像我这样的家伙。孤零零地,胡子刮得都挺光滑,看上去都挺独立,酷酷的。其实都假乎乎的,我开始反胃,要吐,可是,咳!我们其实都还不错。没有容光焕发的新娘缠着我们的胳膊,也没有小混蛋在我们的衬衫上吃喝拉撒。什么都不错。其实我真的还他妈算挺好。”

艾米里亚眼睛里的怒火慢慢融化,“有时候,我也许也想念你。但是你会慢慢忘却,这么多年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过来了。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看‘老鼠’动画,喝着咖啡读着报纸,可是同时却好像有可怕的虫子在慢慢啮咬我们那么漂亮的小蜗牛窝。什么都好像在重复一百遍一样,从前的浪漫和疯狂没有了,不在了。我们谁都不愿意说出来。其实我们一直想了很久从这个小狗窝挣脱出去,但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开始,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我们早就不知道本来的我们是什么样。我们在一起挺沉闷,好几年了却没有勇气互相承认,反倒尝试着用做爱来代替,你闭上眼睛朝我转过来,总是一样的记号,然后你翻到我上面,整整4分钟……然后我们接着若无其事,就这么过去了。有个什么名人说过,每段爱情里其实都有一天美好,但是只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