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说和真实之间的洪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吴晓东)
端午节这天,李氏家族的人赶回沙坝祭祀亲人。他们的家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现在的河滩就是他们过去居住的房屋、水田和成片的山茱萸,洪水带走了他们祖孙4代20口人
端午节的祭祀与回忆
6月15日,农历端午节凌晨1点,在北京安贞桥附近的宿舍里看有关佛坪和汉中的材料,心里隐隐作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想哭的冲动。当天夜里,躺在佛坪宾馆一楼一间简陋客房的床上,这种预感和冲动变成内心一种难以表达的疼痛,没有冷热水,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信号,原本生活了六七千人的县城一片寂静。
从早上5点半到晚上9点,一天之内换了9次交通工具,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首都机场,从首都机场到咸阳,从咸阳到汉中市驻西安办事处,从西安坐车到秦岭隧道。送我们到秦岭隧道的司机叫刘贯勤,时间刚刚过去了6天,他的记忆就已经比较模糊,只记得在6月9日夜里的那场大雨中,他起来了两次,第一次去查看了院门口的斜坡,还好,雨水没有冲进院子,也就是说,不会对他一楼的家造成什么威胁,同时,他还把他的捷达出租车挪到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翻越秦岭的时候遇到暴雨,刚刚乌云密布的时候他还能开玩笑说可以趁机把车洗干净,但当雨刷快速摆动也看不清时断时续的山路时,谁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从秦岭隧道开始步行,后来截了一辆面包车到距离佛坪还有19公里的龙草坪,这里,一辆接一辆的救灾车辆在排队等候道路修通。只好步行,在被一辆手扶拖拉机上横绑着的树干划伤了胳膊并且差点挤下河以后,被那个农民友好地捎上了。
左图:依山临河的岳坝地处谠骆古道,公路在一年半以前建成,6月9日的山洪从几个方向把街道冲成4截,公路完全毁坏
中上图:这辆车的司机在与洪水的搏斗中幸运逃生
中下图:深山里的建筑成本比外界更高,岳坝筹资48万余元修建的希望小学开课4周后被洪水冲毁
右图:这间原属供销社的堂屋就是佛坪岳坝抗洪抢险和灾后重建的中心,1600多岳坝山民今后的生活和他们做出的决定密切相关
然后,在沙坝村遇到了在佛坪县计生委工作的李家富。
今年45岁的李家富曾经是佛坪最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兼乡长,当时他还不到30岁。他的老家在离县城6公里的长角坝乡沙坝村。平时温顺的椒溪河在他家村子外围弯成了一个新月型,李家自从清朝后期从四川搬过来已经繁衍了100来年,12户人家和65亩肥沃的河湾水浇地组成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家族群落。李家富讲,他们家的场院里有超过200棵成年山茱萸,所谓成年,指树龄在15年以上。如今,他家场院变成了洪水过后的主河道,随着这些远去的,除了李家建造了50年的8间老屋以外,还有李家富75岁的母亲,和老人一起离开的,是李家老少4代20口人,加上修路的民工,6月9日夜里的那场洪水光是在沙坝就带走了45条人命。
如今,李家对于昨日家园的寻找,剩下了洪水过后沙滩上的大铁锅碎片和半扇磨盘。用李家富的话说,他发现了一个奇迹,百年树龄的柳树绝大部分被洪水带走了,只留下一棵。那棵树挺立在昔日的场院、今天的河道当中,成了李家福家族精神力量的体现。在对面河堤上等待李家富的,有他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堂哥、侄女等等,他的哥哥是佛坪邻县洋县的县长。一个拿着红外望远镜的村民指着河水说,这么大的水,怎么找啊?他的意思是说,李家富和他的哥哥、姐姐已经不可能看见母亲的遗体了。在这个村民旁边,停着一辆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黎明吉普,据说,奉命到10公里之外关闭水闸的司机幸运地在洪水将汽车冲走之前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到佛坪县城的最后一段路程是和李氏兄妹等9人坐一辆森林防火的红色北京吉普完成的。县城临河的街道在6月9日凌晨变成了河道,尽管清理工作已经持续了4天,街道上有些地方仍然堆满了将近1米高的河沙。和108国道的某些地段一样,洪水在很短时间内将这些地方修改成适合它经过方式的模样,并在它走后留下了令人敬畏的威严。
已经成为危桥的椒溪大桥桥头一间小商店的侧墙,成了政府发布公告的重要地点。有6月9日民政局的通知:鉴于水、电、路、通信等基本生活保障设施中断,凡无家可归者可以到县宾馆、招待所的接待处进行登记、接待。据说,高峰时期达到3000人,而整个县城的常住人口也只有6000到7000人。6月14日,中国人寿保险公司陕西分公司理赔工作组首批勘察核实,为在洪水中遇难的15名中小学生赔付学生平安险,每人3000元,最小的7岁,最大的18岁。同日,这里还有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局的公告,洪灾后城市垃圾实行袋装定点收集,县城一共10个地点,严禁向河道倾倒垃圾。
端午节的晚餐晚上9点多在佛坪宾馆的食堂开始,黄豆芽和黄瓜炒肉丁,佛坪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怕我们不够吃,又从隔壁厨师们的饭桌上为我们分来了一些炒西葫芦和几片木耳。和刚才在街上看到县城的居民用塑料壶往家里提饮用水相比,能吃上热饭已经很满足了。刘主任介绍,厨师们整天都在为不断来到的救灾人员准备吃的,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了14个小时。
夜里11点时候,潘石屹从北京发来短信祝端午节吃粽子快乐,床头柜上还有两个粽子,这是出租车司机的侄女在我们离开西安的时候站在马路边送给我们的。后来我们知道,在这一天,佛坪的很多人家都包了粽子,不过却没有任何过节的气氛,他们把粽子拿到河边祭祀被洪水带走的亲人。就在我们赶路的时候,在佛坪椒溪河下游的的三教店,李冰兄弟把粽子扔到了河水里,李冰眼睁睁看着河水冲倒了他们家在河边的楼房,房顶上有他的12个亲人,12个亲人里只有他兄弟抓着楼房的残余部分逃了出来。
洪水带走的家园和传说
在一场灾难中总能产生许多故事。
汉中女子薛英以一种比较独特的方式把自己的生活和世界联系了起来。在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办公区域的对面,108国道旁边,薛英曾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小饭馆,薛英说:“好多外国人都在我这里吃过饭。”不仅如此,薛英的丈夫挨着饭馆打理一个汽车修理部,同时经营一些配件。薛英的女儿今年就要上高中了。
在6月9日夜里那场改变了一切的洪水来临以前,薛英的一切还令人满意。虽然她和丈夫都是所谓的外来户,但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20年。丈夫的老家在河北灵寿,用薛英的话说“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她自己的老家汉中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她的一切就在这距离佛坪县城大约1公里的地方。
这没有什么不好。在薛英房子周围是生长了几十年的巨大核桃树。房子后面是椒溪河,河的那边和房子对面都是葱绿的秦岭。虽然丈夫有时候会去打打麻将,但对于一个40岁的妇女来说,丈夫忠实、能干,有自己的房子和生意,有渐渐长大的女儿,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人力运输是佛坪灾后绝大部分地区基本生活物资运输的主要方式,单程大约9~10个小时,负重30~50斤
一夜之间,薛英的家呢?薛英指着河里面几块巨大的石头,说那下面还压着她女儿的两件衣服。9号夜里,薛英说她一夜没睡,叫醒了保护区宿舍楼上的15户人家和40多个民工。当时正在改造108国道,停电,没什么娱乐的山里人天黑以后就睡觉了。住在河边,习惯了水声,再说,椒西河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漫到大桥的小拱处,谁知道危险就在午夜降临了呢?薛英说:“再也不在河边建房子了。”
某些重大历史事件总是由事实变成传说,再由传说变成神话。
灾难造成的恐慌往往会被夸大。咸阳公路局一位参加抢修道路的王姓工程技术人员告诉我们说:“我没有下去,听去过的人说,县城现在乱得很,你们去了没有吃的住的,河里的水不能喝,为了防止瘟疫的传播而施放了大量的消毒剂。”一再叮嘱的是你们路上一定要当心。工人们在忙着搭防雨的布蓬,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一再提醒我们马上就会有雨并且建议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王说,他们在9日夜里12点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6点就赶到了现场。惨啊,一个工程部价值数千万的施工机械全被冲光了,还有料,修108国道的料本来就不好备,山上和河道里的石料因为不合要求无法使用,好不容易备齐的石料也全没了。
关于灾难原因的传说也在到处流传,一个小伙子告诉我们在佛坪及其周围流传甚广的说法:水文局夜里10点报告说夜里一定有大洪水,接电话的人把电话挂了。至于某位负责人,当天晚上有人请喝酒、泡小姐和打麻将,所以没有及时组织疏散。按照他的说法,洪水更大、受灾更严重的其他地方之所以死人更少,是因为及时把人群疏散了。不幸的是,这样的说法在后来的谈话中得到了侧面印证。
关于死亡人数的传说更多但并非一定更加没有道理,有人讲,在下游水库里的尸体超过1000具。
靠电台联络的乡镇和他们的乡长
《陕西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规划》中这样描述地处秦岭自然保护区核心的岳坝乡的经济状况:“岳坝乡的经济条件在全县最差,由于地处深山,70%的村不通公路,人口稀少,居住分散,海拔高,气温低,农作物产量低而不稳,虽然该乡森林面积占总面积的98%以上,但绝大部分划为保护区,不能采伐和开发,能够直接创造经济效益的仅为一些土特产品,也不成规模,村民的生活处于温饱线以下,尤其是保护区内村民比区外的村民更为贫穷,1995年的调查,全乡农业人口426户1700人,人均纯收入460元。”
6月9日夜,岳坝乡地处深山的街道被冲成四截,依山傍水的岳坝人前面是暴涨的河水,背后是山洪和泥石流,一所几乎是全县最好的希望小学被洪水冲得只剩下1/3。乡政府借用原来遍布全国每个乡镇的供销合作社的房子,正对着大门的堂屋里摆着两张桌子,门外,隔着残破不堪的街道,就是把他们50年积累一扫而光的金水河,被由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带走的,还有这个乡的党委书记朱显发。为这间堂屋提供照明的是一个核桃大的灯泡,这个灯泡是用从汽车上拆下来的电瓶提供电源。这已经是这个乡惟一还可以用电照明的地方。两个出生11个月的孩子咿咿呀呀地非要到这间有光亮的屋子里来,他们的家也随着洪水去了,如今,他们就住在供销社二楼改建的旅社里。
就是这里的山民,几乎人人都见过大熊猫、羚牛和金丝猴,而有的山民会告诉你岳坝受西南季风影响,每年降雨量大约1000毫米,这里气温低是由于山地海拔高的原因,而海拔每升高100米气温会下降0.8摄氏度。
岳坝32岁的陈洪勇乡长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1年,据说他能掰着指头数出全乡所有的1600多口人。1992年他到这里工作的时候,不通电话,不通大路。经过一场大雨,如今,他们和外界联系的最快捷的方式是空军支援的一部电台。陈洪勇向我们解释了山民的困境和一场洪水造成这么大灾难的原因。他说:“岳坝原来叫药坝,出产天麻、党参、蜂蜜等许多特产,当地山民的收入主要靠特色经济,而特色经济需要资金、技术和市场,最起码要三通(电、路、通讯)。而这些,当地的起点很低。同时,农副产品和药材的价格近几年持续走低,原来可以指望木头经济解决些问题,现在又禁伐了。我们今年种的3万多平方米天麻,基本被水冲光了。至于乡里的主要建筑和房屋为什么会损失这么大?这个乡政府是1953年开始建的,根据地形,和当地的居民一样,选择的是荒地,而不愿意占据水田和旱平地。这次暴雨,4到6个小时降水500毫米,差不多是全年的一半,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见过。”
自然环境极好的地区支持生存的基本系统却十分脆弱,灾后6天,夹河而居的7000居民依然找不到充足的饮用水源
灾民、乡干部、外来救灾人员和空军支援的3名通讯兵都在这个临时伙房吃饭,粮食和蔬菜需要从山下背上来
把山民从山里搬走吗?
早上6点钟,佛坪宾馆旁边的一条街道上,从50多里外赶来的十几条精壮汉子一人一个背篓,戴草帽的乡长正在给他们准备要带回乡里的东西:食盐、消毒剂、药品。陈乡长特意嘱咐一定要把两箱火腿肠送到乡政府,因为医疗队还住在那里。50多里山路要让这些山里汉子们走9个小时,他们的干粮是每人四袋方便面。
县城附近,一位杜姓农民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她家用竹子围成的院墙,透过竹丛缝隙,可以看到一个极其整洁的院子。由于山体滑坡,70年代盖的房子出现了手掌宽的裂缝,贷款在公路边修建了几间新房,家还没有搬完就被洪水冲光了,连一块砖都没有剩下。地也被冲走了,四五十棵枣皮树也没了。她说,我这辈子也还不清银行的贷款了。没一点办法,房没了,地没了,树也没了。昨天还是蛙声一片的秧田,第二天早上,一群民工正在清理地里肥沃的黑泥,要搭建新的便道。秧田的四周,是果实累累的山茱萸和花椒。
不光是她家,这个地区赖以生存的物资供应系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没受灾时候,什么都不缺,一旦受灾,什么都缺,食盐、药品、粮食,都要靠从洋县手提肩扛的运进来,外界有人极端地说,在佛坪,有钱连一包烟都买不到。
一篇获得普利策公众服务奖的报道这样描述一个遭到洪水袭击的城市的重建:“70年代初期,她遭受了洪水袭击。此后,拉皮德城重建家园,拥抱过去曾袭击过她的河流。现在,拉皮德城已经跻身于大平原地区最有生命力的城市行列之中:经济上很成功,文化上也独一无二。这也正是我们一直努力寻找的定位和目标,而且大部分已经取得成功。这会成为我们城市的命运吗?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机遇。”
李家富说,灾害是既成事实,不过对佛坪来说,这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佛坪的发展纳入国家的盘子。据他的估计,损失会超过20亿元,佛坪凡是农业基础较好的地方几乎全部被水冲光了。解决的办法之一,与其重建,不如搬迁。
这也是岳坝的山民在等待早饭时热烈讨论的话题,他们说:搬迁,搬到新疆去,那里有大片农场,而且没有洪水。
陈洪勇乡长的计划是一至两年恢复到原先水平,县委书记鲁锋的疑问是:“5年,或者10年,佛坪能不能恢复到原来水平?这里面有许多自然条件的限制,比如农田。”他们的计划和疑问都有一个前提:国家能不能给足够多的支持?
从秦岭隧道到佛坪的途中有一排已经建造了80年的老屋,土墙黑瓦,和青山绿树在一起显得和谐而舒服,这样的房屋在当地很常见。山洪从背后把这排老屋的后脊梁给掀开了,6天过去,水退走了,淤泥留在堂屋里,妇女在门口做针线,孩子在停着的磨面机旁把面粉和麸皮分开,光着脊梁的男人在拆卸着屋顶的房梁和其他木料,毕竟,首先要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