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污染的78号居民
作者:李菁(文 / 李菁)
(吴鸣 摄)
在废气下生存
站在杨素芝家的阳台上,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对面矗立在厂区的几根高耸的烟囱。杨素芝住在唐山市路北区缸窑路78号小区,与之一墙之隔的是唐山市焦化厂,杨大妈所在的22号楼离得最近,不过20米。居民们说,焦化厂的三道重要工序——添煤、炼焦、熄焦,无论哪一道都要向外排出大量烟雾,焦化厂处于小区的上风向,夏天南风一起,黄烟、黑烟、白烟就铺天盖地卷过来,弥漫整个居民区。严重时,居民区能见度不足10米。
杨素芝家的窗户缝上,密密地塞满了报纸,窗户旁放着一台电风扇,这是她能想到的抵挡烟雾的所有方式。但即便如此,臭味、热气也会钻窗而入。在华北7月、8月的晴热干燥季节,这里的日子更加难熬,杨大妈清楚地记得自家的温度最高时竟有45摄氏度。
唐山焦化厂建于1970年,当时这里已有许多人住在周围平房里,还有两所学校。后来小学在体检中发现许多学生肺部有斑点遂迁往他处。1976年大地震后,这一片又被规划为居民区,30栋5~6层的住宅楼依次而建,约3万多居民陆续迁居于此。
杨大妈她们大多是1985年迁居这儿。当时一来焦化厂规模不大,二来居民们一心等着焦炉在1995年报废后,焦化厂迁出居民区,所以矛盾并没有特别突出。另外“那时我们不知道有污染,咱也不懂啊!”戴着助听器与别人对话的杨素芝说自己的耳朵是被熏聋的。
杨大妈家里有一位智障女儿,用含混不清的话说:“鼻子流血,鼻子流血!”居民们说,自从1996年7月,焦化厂二期工程投产后,大人们在睡觉时会突然被熏醒,恶心、难受,孩子们则经常流鼻血。空气中夹杂着许多小颗粒,落到身上马上刺痒难堪,甚至红肿一片。
今年75岁的刘洪奎腿上有一片紫色的斑痕。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是毒气造成的。一位已有孕在身的妇女,被熏得患呼吸道感染,输液8天不见好转,最后不得不做了流产。居民艾清在儿子初二时就将其送到亲戚家,她说,这片小区的孩子还没有一个考上正规大学的,大气污染肯定对孩子的智力有影响。
1997年7月24日晚上的经历成了78号小区居民“大逃难”。当晚,焦化厂风机掉闸,正在燃烧的六把大火全部熄灭,大量煤气肆意泄露。黄烟、黑烟、煤气铺天盖地,居民们立即四散逃跑,三位岁数大的老人被熏得昏了过去,倒在小区楼下。
焦化厂的近邻——运输工房的215户居民中,近几年已有8人死于各种癌症,另外3人正在治疗。居民们自己统计说,该比率比全国的癌症发病率高出34倍。据介绍,省环保局曾来到78号小区对这里的空气做过测试,但测试结果一直没有公布。
“献礼工程”如何变成“毒瘤”
唐山市焦化厂为了纪念唐山地震20周年而上马的“献礼工程”,被要求在1996年7月28日以前投入试运行,其时,焦化厂的煤气净化系统尚未建成。河北省环保局的文件里也承认,焦化厂“防治污染设施没有建成即投入生产”。居民后来发现,焦化厂从根本上可以说是“违法”工程,因为它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生产许可证。
翻看焦化厂的历史会发现,其实有几次机会可以避免或者纠正这样的历史错误,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结果都没有发生。焦化厂1970年已投产的第一套焦炉在大地震时已被震坏,在唐山复建时该厂被列为迁出单位,但决策者后来又同意“继续生产一个时期”。90年代初炉龄到期后,市规划局曾表示,“已为其选定新址”,但“二期工程是政府行为,是首长工程”,于是焦化厂又投资几亿元进行了二期技改工程。目前贷款没有还上,还造成了严重环境污染。虽然市环保局先后处罚了3次共15万元,但无助于问题根本解决。
具讽刺意味的是,居民眼中的“毒瘤”当初竟是作为一个环保项目上马的。当地的领导人认为,当时焦化厂附近许多居民、饭店等商业设施的小煤炉低空排放废气,对大气环境造成污染。焦化厂的二期工程上马,焦化厂领导至今认为:“就总体而言,项目有变大污染为小污染、变分散污染为集中治理之功。”
一位有关人士提出这样的问题:唐山市震后对城市规划来说是一张白纸。应该说不存在其他老城市面对的功能区混杂的问题,但为何仍造成一个几千户居民的小区与焦化厂紧紧相邻的局面?如果城市的建设不能够按照科学规划,因此造成的损失由谁承担?
居民在焦化厂静坐(吴鸣 摄)
谁为我的健康负责
78号小区的居民们从1996年开始就和焦化厂作“斗争”,他们说,焦化厂是一座“难扳的活火山”。这几年,居民们找过市领导,虽然领导也表示同情:“我住在这地方也不干”,但反过来他们又说,“不能群众要求啥就解决啥”。居民们和焦化厂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发生在1998年,当时居民们自发轮流到焦化厂门口静坐,每天都有五六十人,最多时有一百多人,这样一连坐了42天。
在与焦化厂的几年纠纷中,居民代表们上省里、上北京,他们扳着指头数出每一个报道过此事的媒体、清楚记得每一个部门领导人的“指示”。“该找的都找过,该闹的也闹了,还能怎么着?”但问题仍没有丝毫解决的迹象。居民们明白,这个问题之所以那么难解决,就因为焦化厂这个项目当初就是“市里的”。
记者试着与焦化厂联系,接电话的人说,现在正在改制,找不到人了。据刘湘律师介绍,焦化厂近几年的效益也不好,他们的态度很明确:我们是国企,挣的钱都给国家了,承认污染,但要罚钱?找政府要吧。市里的态度是,不否认焦化厂的污染问题,但坚决否认搬迁焦化厂的可能性。一是焦化厂坚持说焦炉一旦生产就不能停工,再者,市领导认为,焦化厂一千多人下岗,也会带来社会负担。
目前市政府提出的方案是,在附近指定一个小区,78号居民以每平方米800元的价格、按原有面积在新小区购房,超出面积按市场价每平方米1000元计算。这样算来,一户两居室的家庭如果迁走,还要再付出四五万元。这对大部分为下岗和退休职工的小区居民来说,实在是笔巨款。目前除少数住户搬走之外,大部分居民不接受这一方案。大家的想法很淳朴:这些年饱受污染之害的是我们,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再掏出钱买房呢?他们也质疑政府对外宣称的“已投入6000万元解决78号小区”的说法。
几年来,居民们写的联名信一封接一封,但上面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居民们说,不是他们不同意,而是怕下岗。几年前,小区居民选出50名代表进京告状,该举动激怒了当地某些人,要“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群众的下岗”。尽管后来没有如此执行,但以后78号小区的不少居民还是陆续在各种名义下下了岗,以至于他们戏称这里是“下岗一条街”。
递交到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这桩民事诉讼,标的为270万元,刘湘说这是个诉讼技巧,如果标的太低,案子应该在焦化厂所在的缸窑区审理,“那样干扰因素会更多”。但现在,这桩民事诉讼案能否被受理还是个未知数。在唐山,似乎许多老百姓并不理解他们。出租车司机李师傅说,不少人还指着它(焦化厂)送煤气了,你把它搅黄了,别人怎么办?
刘湘律师明白,“从法律上讲,这是和焦化厂的案子”,但“隐含的关系是和政府打这桩官司”,所以“肯定有干预,不会顺利的”。在他看来,平均每人2万元钱的赔偿对一个实际受了十几年污染之苦的人来说,实在不算是一笔大费用。
刘湘律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政府不作为”,是否提出“国家赔偿”,但那样的难度和阻力会更大。所以,刘湘老老实实地说,其实这个诉讼只是“想让他们坐下来,认认真真考虑怎么解决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