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肉帛相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就像包括酒吧、夜总会以及私营企业和小商品市场等等在内的80年代参照物那样,今天,在一个城市里能否举办一个摄影展览,当地市民和政府对该影展的态度如何,似乎也可以成为考验这座城市开放程度的另一个“硬指针”。
我说的摄影展览显然就是“人体艺术”,但这也怨不得我,近一年来的社会潮流已使“人体艺术”几成“摄影展览”的代名词。尽管这些影展我看过一次,不过相关的新闻报道倒是每一次也没放过。我发现,这些报道虽然看起来眼花缭乱,却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皆以观众的现场反应为关注重点,相比之下,对摄影作品本身的评论倒在其次,甚至被基本忽略。尽管如此,大多数“重在反应”的报道也都是雷同的,关键词不出“平静”和“坦然”。“人们在舒缓的音乐中有秩序地观看,一些艺术界人士凑在作品前,评点着作品。到处能感受到那种鉴赏的、品味的、平和的目光。”
按照这些报道的结论,只要能在一幅幅裸照前保持“平静”和“坦然”的神态,就是一个“观念开放,心态包容”的健康市民。当然,如果大部分观众能够“有秩序”地站在三五个“凑在作品前评点着作品”的艺术家的身后并且集体向墙上的裸照投以“鉴赏的、品味的、平和的目光”的话,这座城市简直就够资格申办若干天体营了。事实上,我觉得对“平静”和“坦然”的过分强调与其说是欲表彰市民的艺术修养和思想开放,不如说是在试图从生理反应层面来回应《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中对于淫秽物品和艺术作品之间所作的惟一区别标准:是否明显带有挑逗性。
我无意去评价人体摄影在艺术和摄影术上的是非,正如中国摄影协会的有关人士所说,展览的社会意义大于作品的完美。我相信,在某些内陆省区举办这种展览,至少在青少年性教育层面还是具有正面意义的。正如举办者所说,“应该让青少年从中接受正确的美学和生理学教育”。与此同时,我更不愿以道德或法律的立场去参与淫亵或者艺术的讨论,因为这样一来,会让我难过地感觉到历史并没有如我们所见地发展过、进步过,在一夜间又回到了上个世纪初的那个起点,刘海粟和孙传芳的那场老架也算是白掐了。当然我也相信有些人对此比我更加难过,不同的是,他们在难过的同时还因此而快乐着。也就是说,事隔70多年之后,还是有人自觉扮演着刘海老,有人主动地扮演孙大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玩的是SM,谁也不好怪谁。
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并没有绝对的错事和坏事,而只有被做错和做坏了的事。艺术我不懂,但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走南闯北煽风点火的大串连和搞运动的方式,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携带着一堆不穿衣服的女人,摆出一副非要跟“传统观念”肉帛相见的战斗格。这种搞法,不仅把各地的无辜市民当成了人质,而且也有可能把我个人在这么多年里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一点点对于裸体的高尚审美水准摧毁殆尽。对于摄影术而言,“裸照”难道真的就是发展历史上不可跨越的一门必修课,一条必经之路吗?原本我对此还有点将信将疑,后来在报上读到武汉某人体摄影的主办者说:“很多搞摄影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拍过人体,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从那以后,我已确信所谓“必修课”和“必经之路”绝对是放屁。别说是摄影,只要大略回顾一下绘画和雕塑在流派上近一个世纪以来多元化的发展演变,谁还会相信“没画过裸体模特就成不了艺术家”这种鬼话呢?康生在1964年5月指示美术院校废除裸体模特,他还反问道:“难道吴道子的人物画是靠这个方法练出来的吗?”我觉得此问也不无道理,康生当然是坏人,不过坏就坏在他喜欢用禁的办法。
比较起来,还是我在15年前遇到的一位美术教师比较诚实,比较实惠。那一次我去采访他,因为他在美院带一个实验班。完事后,他热情地请我在家吃了一顿午饭,之后似乎仍觉不成敬意,趁着他的夫人走进厨房,神神秘秘地问道:“小沈,成家了吗?”我摇头,又追问:“那么,有女朋友了吗?”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要介绍女朋友给我。但是一想到他班上那些目光迷离兼且满身油彩的女生,不由连连点头。对方显然有些失望,略做沉吟,还是兴致勃勃地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来,带你去参观一个地方。”走啊走,最后走进一间正在画裸体模特的课室,一屋子男女学生都看着我,巨窘,好像此刻光着屁股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我。
摄影界权威人士称,有些人对人体摄影还存在着心理障碍,什么时候人们对人体摄影展就像对花卉摄影展、风光摄影展一样看待时,人体摄影艺术才真正成熟。我估计,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就都不是人了,能把人的裸照和花卉摄影以及风光摄影“一样看待”的,相信只有禽兽才办得到,而且禽兽里稍微高等一点的恐怕也难以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