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前耶后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一般人想到芬兰的天气,总容易满脑子白雪皑皑,忘记了人家也有夏天。想到这个国家的文化,也总容易以为,如此偏远冷僻的地方,只能谦退坦然地居于边缘跟跟风罢了,没什么引潮流先的机会。然而,在现代主义早期正摇摆逡巡的那段时间,就在这个小国里,出了一位世界级的建筑大师,其名望至今不衰。和当时其他地方出产的大师一样,他的设计范围也不仅囿于建筑这一个局部,自他手底画出来的变形虫平面的玻璃花瓶,至今还是经典的热销产品。因此,就不仅只有专业的建筑师才知道他的名字: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

阿尔托的朋友辈里有一对夫妻古利岑,是他在艺术上的知己。他们和他一样,深信以理性与技术进步为基础,势必能建设出一种理想的社会乌托邦,这样健康向上的幸福信仰在现代主义早期是很普遍的一种振奋心态。古利岑夫人闺名梅丽,是芬兰木业与纸业巨头阿尔斯特隆的后人,年轻时在巴黎学过绘画,因此,充任艺术赞助人最是完美人选。他们夫妇在首都赫尔辛基开办了一家画廊,专为前卫艺术家鼓气撑腰,后来,阿尔托设计的家具与玻璃器皿都由这家画廊专门负责制作与销售,品牌名称叫Artek。

作为现代主义早期的真正信徒,阿尔托和他的同时代人一样,十分注重发掘工业化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在建筑中的潜力,这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尴尬处境:在造就新风格的同时,地方性特色也被这工业化流水所淹没。但是,越像芬兰这样的欧洲边缘小国,越是或隐或显地有保存自身文化的愿望和压力。如此的分裂心态,从日后结果来看,倒是福缘。在现代主义早期的诸多杰作里,阿尔托的建筑有别人难以比拟的温厚沉稳的气度,尽管运用着冷峻的现代建筑材料和抽象的建筑形式,也无法掩盖这种人性与亲切的感觉。

另外一样让阿尔托尴尬的,是如何看待别墅设计问题。按理说,量身订做的别墅,最是以强调个性化为旗号,批量这个词是提都提不得的。然而,量身订做就意味着设计师的心血成本、建筑材料的加工成本之类全都只摊在这一处建筑上,与现代主义理论所提倡的效率、效益和大众化都有仇。话又说回来,建筑师的终极梦想偏巧是要在艺术上独辟蹊径,在亟欲张扬自己新理念的时候,正好先在别墅这小鸡身上打磨牛刀,如此优厚机会怎容轻易抛舍?

正是在这般矛盾重重的心态中,阿尔托受到古利岑夫妇的委托,在芬兰西海岸为他们设计一处夏季别墅。阿尔斯特隆家族多少年来都在这里度夏,先人已经建有一处木构的城堡式别墅和一处新艺术风格别墅。有如此家族传统的古利岑们,在自己的时代里要求于建筑师的,自然是能够体现芬兰的现代生活新形式。他们并且还大方无比地向阿尔托表示,他尽可以把这个项目看成是一个自由实验的机会,而不会遭到业主的掣肘和埋怨:这样的主顾,是多少建筑界的寒士小子们梦寐以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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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丽亚别墅正面外观

由阿尔托为古利岑们设计的这所别墅随了女主人取名“梅丽亚”,建成于1941年。这是阿尔托一生设计最成功的别墅。它的地段位于一片幽深的密林中,放眼望去,真实地氤氲着荫翳岚气,不是一般拿来盖别墅的空地可比。由于彼时流水别墅正在当红,莱特同样也是在追求现代建筑中的地方性,他的杰作自然会影响到阿尔托的设计思路。在“梅丽亚”草图设计的初期,阿尔托随手勾勒出来的东西与流水别墅就多有神似处,甚至还建议过把地段移到另外一个有水源的地方。最后建成的建筑当然是彻头彻尾的阿尔托出品,很难看出流水别墅的影响痕迹。不过,这个插曲让我们看到,在探求新形式路上,这些前辈是何等地迷茫孤独,而彼此之间的相互启发又曾起过多么重要的作用。

阿尔托在设计梅丽亚别墅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体现新的时代里生活方式的转变。现代主义建筑的一大特征是自由平面,也即减少墙面分隔,让室内空间自由流动融为一个整体的平面处理手法。从技术决定论的角度来看,这是因为新型建筑材料的应用,造就了梁柱承重体系的盛世,把墙体解放出来,可以只依是否需要分隔空间来决定墙的取舍与位置。在这个解释的背后,其实更深一层变化还在于现代生活的快速、多变和非仪式化。反转想一想,我们的日子里,有多少因素不是“自由流动”的呢,虽然我们自己倒未必说得上有多少流动的自由。在梅丽亚别墅这种以闲散为特点的建筑里,快速穿梭在各处之间的便捷性不见得有多么要紧,但恰恰是在闲散的节奏下,各个空间也同样随意散漫,并不见什么规整的控制线,其恰如其分却比文艺复兴时的别墅式样更有道理。然而连自居开明、保证彻底创作自由的古利岑,对这样彻底的自由平面也有点吃不消,终归还是小心地提醒阿尔托,要留出一个比较私密的房间用来洽谈生意。阿尔托的反应只是设计了一间半高活动隔断的“亚”房间,而且还要它兼作梅丽的艺术品收藏室。他说,这样可分可合的空间布置在更小的居家设计里还大有用武之地,具有原型的示范意义。

在一楼,起居和餐厅的贯通空间占据了进门以后主要的视野,正值摈弃无端装饰的时候,在这一览无余的开敞大空间里,怎么能避免由“无”导致的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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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外墙处的细部设计,古朴的质感成了现代风格的装饰

外面的密林是这个地方的标志,不妨拿来推演一番。在一个度假地,在积雪已成常态的芬兰,在现代主义风格的设计师笔下,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断定,此地的室内设计一定是简约的,阿尔托只用了白色和红褐色的主调,是石灰涂料和木头的颜色,是建筑材料自身的颜色,这正合发掘结构元素本身美学价值的原则。能够起装饰作用的,是在这个大空间里七七八八的柱子,疏密自得地点缀着竖向的画面,代替了应该有的墙,这种通透感更像热带地方。窗外是松林里那些交错重叠的树干,有如花布上的图案般自有其散漫的秩序,而屋子里这些零散的本色木柱,就像那些树干在室内的镜像,倒似是随意砍去了若干株树以后,借势搭了屋顶便住进来那么的随意。这精心设计出来的随意顶要慧根,最是笨人学不来的。

梅丽亚的外观才是那时候真正的卓尔不群之处。白色砂浆抹灰的外墙是环球共有之举,不值什么,如果没有其他那么些重重叠叠的细部设计。阿尔托先是用本色的木板条拼就长长的横线条,与白墙交错着做成了一幅色彩构成的图面。这木本色的画面元素里,自己也还有不少微妙变化,让人细端详这房子的时候有得养眼。真要看阿尔托的经心处,倒不必在门廊处过多流连,该去看他的餐厅外墙和挑台。经过防腐处理的圆木棍连清漆的痕迹都找不到,横竖交叉着做了露台的栏杆,衬在背后的白粉墙上,有它独特的伶仃骨感的美丽。顺着小小一架白色铁扶梯爬到白粉墙的顶上,还有白色的金属栏杆,就比这木头物件更纤巧。由平地上露台的楼梯扶手嵌在餐厅的外墙上,底衬是宝蓝色釉面砖,在这整个别墅里用的材料当中都属突兀的质感与色调。再看那根扶手,却是一根圆滑的素金属棍,并不和楼上的栏杆“压韵”。脚底下踩着的梯级,用了乍开出来的细碎石片逐步叠砌,再怎么仔细地叠,也脱不得那粗朴而临时的味道。小小一个墙角处,聚集了这么多不搭界的颜色与材质,不知阿尔托是如何想来,照理说,“拼贴”啊“并置”啊的说辞,都得等到了后现代的时候才会热闹起来。

所以,在很多时候,这风格的轮流转真是辩驳不得的真理了。在现代,最珍贵的品质是时髦而不是永恒,于是设计师才有得忙,普通人才有得自卑自豪与烦。在前现代和后现代的许多范例间,我经常会迷失在时序的路上,不知道究竟是遇到了老宗师还是不识业界新贵,于是想出装酷一招:不如找一个不当不正的时段生吞活剥一把,前后均不露模仿秀的痕迹,外人看着是多么地与众不同呢。但不知,这么孜孜于追风和避风,所为何来?真想反思现代主义所必需的圆整体系,至今还不见端倪,所以只得不时地回到前现代的时候去借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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