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资本主义的蜂巢

（文 / 吴鑫 甄芳洁）

安龙会计师事务所在芝加哥的总部(法国新闻社)

在安龙公司听证会上，安龙公司的内部员工和限制股持有人交易一落千丈(路透/Reuters)

成长着的安龙

“当你没有弄清楚一家公司是怎么挣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向它投钱。”《华尔街时报》这样总结安龙倒闭案。

“安龙给人的印象是成长型，而不是收入型企业，它的增长率很惊人，2000年销售额高达1008亿美元，增长151.3%。”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罗仲伟博士说，“然而，它的实际利润并不高。2000年的数据显示，利润率只有1%，在入选500强中的13家能源公司中排在倒数第二位。”

在资本市场上，投资者，尤其是机构投资者如基金在做投资组合时，一般将企业主要分为成长型和收入型。收入型企业营业额和利润的增长幅度不大，但比较平稳；而成长型的企业业务增长非常迅速，其股票或者债权容易受到追捧，是短期投资的主要对象。事实上，安龙的主营业务，比如天然气管道运输、商品运输、化工企业都不是能够支撑高成长的产业。因此安龙疯狂扩展业务领域，并想大量投资像宽带等高新技术。

“安龙把自己包装成高成长的企业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还很难判断，可能是出于业务转型的想法。”罗仲伟说，“一些企业在扩张中转型是常见的。比如诺基亚以前就生产木浆和纸浆，80年代末才开始转移到移动通讯设备，被媒体称作‘惊险的一跳’。阿尔卡特以前是烟酒百货，后来转型为电信。”罗仲伟说，“尽管安龙未必是要转型，但显然，在经济形势不景气和所谓新经济冷却的大环境下，安龙的新业务没有成功。”

1997年上任的首席运营官(COO)斯基林力主投资的宽带，被吹嘘为价值350亿美元的业务几乎没有实际的收入，差不多亏了7亿美元。

“经营过程中出现问题，产生巨额负债，为填补亏空，安龙不得不想办法怎样继续获得足够的信誉在市场上融资扩张。”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陈宝森说，“一种方式就是钻政策空子。比如，美国法律允许企业设有‘特别用途单位’作为合伙企业，将实际亏空转移到合伙企业身上，又不在自己的账面上反映出来。从目前材料看来，这部分亏空大约有12亿美元。另一种方式就是造假，这当然是违法的，主要就是不披露准确的财务信息，如盈利和负债情况。”

事实上，安龙采取这两种方式使自己陷入了债务泥潭。为把前面的亏空填补，它不得不借债；为能够顺利借债，必须维持在市场上的信誉度和高成长形象；为维持这种信誉度和形象，又不得不通过造假或者钻法律的空子隐瞒负债和转移资产，还要继续扩张和投资。为获得高利润，通过虚假的信誉度在市场上获得的资本被继续用于扩张，多数情况下还出现战略失误，于是新的亏空又要靠借债来弥补。如此恶性循环，而且每一次循环的起点更高。可怕的是，这个循环是从1997年就开始。安龙已经承认从那时起，通过造假虚报盈利就近6亿美元，并隐瞒了巨额负债。

正是这两方面作用使安龙日益膨胀为一个巨大的资本蜂巢，一旦资本运作的链条中发生问题，比如说，用来隐瞒债务和转移资产的关联企业本身出现偿债危机，安龙必须履行和关联企业之间的秘密合同，这个蜂巢就出现了裂痕而难以为继。

“这应该不是管理层的初衷，他们知道这种做法可能带来的恶果和惩罚，还是希望能够将前面的亏空填补，最终获得成功。然而他们失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罗仲伟博士这样分析。

北京师范大学经济系张跃博士则认为：“事实上，美国的各项法律制度和市场经济监管还算是比较健全，否则，在资本主义金融发展到今天的前提下，钻空子圈钱，做大公司的空壳或者说蜂巢并不难，难就难在用这个空壳去孵出幼虫。孵不出幼虫，这个空壳倒塌，造成的危害当然严重。”

政治捐款

从1月12日到1月19日，两期《经济学家》连续发表文章关注安龙公司。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叫做《布什与安龙公司的崩溃》，文章说，披露出来的事情对布什很不利。现在各方调查都已开始，其中，包括美国国会5个不同的委员会都已就此事发出传票，这些委员会很可能进行各自独立的调查。布什的问题是，他同安龙的关系非同寻常。早在1978年，布什首次竞选公职(国会议员)时，安龙的老板肯尼斯·莱就是他的真正捐款人。在布什当选总统后，曾一度传说，肯尼斯·莱可能出任布什的能源部长。

如今，所有有关的人员都否认自己所为有任何不对。但即使布什和他的阁员没有过错，此事仍然包含美国经典政治丑闻的诸多要素：一个总统布什老家的庞大公司，该公司由总统布什的密友领导，而这位密友又是布什最大的政治捐款人。该公司破产了，一小部分高层管理人员在公司破产前将自己手中的股票全部抛出，而同时成千上万的普通雇员被禁止拋售股票，因此他们不仅失业而且一生的积蓄和养老金都付诸东流。此外，在公司破产前后，公司高层同布什政府要员接触频繁。

《经济学家》的文章说，布什的问题还在于，即使他和他的阁员同安龙高层的联系没有不当，此次事件则再次体现了很多美国民众对他的疑虑：他同大公司特别是能源公司的关系太密切，他所关心的是这些大公司，而不是普通民众。

一星期以后，关于安龙的报道又成为《经济学家》的封面故事，标题为《真正的丑闻》。文章开头就说，安龙倒闭不是一个政治丑闻，而是商业丑闻，再次将目光集中在安龙进行的非法操作和隐瞒债务问题。

事实上，美国媒体也是这样，美国微软全国广播公司和其他媒体刚揭露一些国会议员和政府要员(主要是执政的共和党员)接受安龙的政治捐款后，一度都对共和党穷追猛打，都想从中挖出像“水门事件”这样的爆炸性新闻。而近来，类似于“安龙的倒闭不是政治丑闻”的说法出现在包括《纽约时报》、《国际先驱论坛报》等诸多媒体上，更多视角在关注安龙给经济运行和监管机制带来的冲击和启示。

“目前，从政治捐款的总额看，并没有显示安龙给共和党和民主党两党的候选人的捐款有违反规定的地方。因为美国的法律允许个人和公司的政治行动委员会向候选人捐款。”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金灿荣告诉记者，“中期选举就在今年，民主党想用这个去攻击共和党。然而，事实上，民主党也接受过安龙的政治捐款，虽然72%的捐款给了共和党，但两者只是程度的区别，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美国的竞选法看似严密，实际有很多漏洞。”金灿荣说，“公司虽然不能直接捐款，政治行动委员会却可以直接捐款，而且，个人和政治行动委员会直接捐款的额度有限制，但在支持或反对某个候选人而刊登的所谓‘独立’广告的开支不受限制，这一规定为富人或者公司影响政治开辟了一条重要渠道。”

权贵资本主义

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1月18日进行的民意调查，超过一半人说安龙公司至少对布什政府的能源政策有些影响力，更多的人觉得这种影响力是不适当的。

就像大量的政治捐款可能是合法的一样，政治对经济的影响可以是不违法的，就像保罗·克鲁格曼为《纽约时报》撰写的标题为《掀开美式权贵资本主义的盖子》的专稿中说的那样：“令人感到难过的是，这当中没一件是非法的——它只是臭气熏天。”

这位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在文章中写道：“四年前，当亚洲陷入一场金融危机时，许多观察家都将之归咎于‘权贵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富商懒得把他们的资产、负债和盈利的真相告诉投资者，因为政治上的联系，已足以让他们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一直到一场金融风暴席卷而来，人们才开始认真地看待他们的生意，但这时，他们的公司已迅速崩塌。”

权贵资本主义是一种政治和经济紧密结合的产物。在美国，企业集团是最突出的利益集团。由于美国经济绝大部分都掌握在私人手里并受公司控制，政府不能够就经济的根本问题单独做出决定。政府在决策时有时必须请企业参与，例如在制定国家能源政策时，必须请石油公司参加。某些政策实际上是由有关利益集团、政府机构和国会小组共同做出的。

2001年小布什任命副总统切尼为美国政府能源政策特别小组组长，美国微软全国广播公司新闻指出，安龙公司的高层先后六次与这个特别小组碰面，讨论了能源政策。表面上的合法并非说明共和党政府没有问题，舆论认为，布什后来宣布的能源政策对于安龙还是有利的。

“安龙和布什政府关系的关键，在于这家能源交易公司在触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安龙协助迪克·切尼设计了一个看似由这家公司以及为这家公司而写的能源计划书，切尼稍后将这份计划书推荐了给他的工作小组。”

布什的这份长达163页的能源政策报告中提出：增加石油、天然气、煤炭和电的产量，建议部分开放阿拉斯加北极国家野生生物保护区供石油公司勘探和开发石油和天然气；简化审批新建炼油厂和发电厂的手续；铺设新的输油、输气和输电线路。在布什的能源报告中，引人关注的内容还包括为新建核电厂开绿灯。自1973年以来，美国还没有建设过一座新的核电厂。

就在安龙消息曝光前几天，布什政府还暗示它有意放宽发电厂的污染条例。最近又宣布决定继续进行一个有争议性的计划，将辐射性核废料丢弃在内华达州。这对与布什本人有很强联系的公司来说，值数亿美元。

《商业》杂志《Red Herring》前不久刊登并揭发了神秘的卡利勒(Carlyle)集团的真面目，“这家投资公司的故事，像一部剧情糟透了的电视连续剧”。卡利勒集团专门收购落难的国防承包公司，然后在他们的获得新的政府合约，财富神奇地改善后，再把他们重新卖出去。这家公司的员工包括前总统老布什。它的投资者，至去年10月底为止，还包括本·拉登在沙特的家族。

被解雇的4000名休斯顿员工，携带个人物品离开安龙公司(路透/Reuters)

资讯

冲击

安龙在申请破产保护后，对整个金融市场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世界主要银行集团都对其有巨额贷款。安龙的所有债权人中，花旗银行承担的债务最重，该银行仅最近的两笔贷款就高达30亿美元，另外纽约银行的公司债券总额也高达24亿美元。而据标准普尔的有关市场分析人士指出，安龙破产造成的负面影响将不只局限在美国本土，欧、亚两大洲的相关银行和基金都将蒙受巨大损失，估计全球金融机构将为此付出63亿美元的代价。其中，在英国最大的三家银行中，苏格兰银行和巴克莱银行总计曾借贷给安龙14.5亿美元，德国的最大银行集团德意志银行可能也将损失数千万美元。

尽管对于美国大公司而言，会计一直是他们资本链条中严苛的一环。然而安龙这条恐龙的倒下，暗示了近几年某些微妙的变化

在资本市场里，会计就是信息。

自从100年前，公共会计作为一个行业出现后，一直扮演着受人尊重的角色。安达信的雇员，一个曾经根深蒂固的感觉就是会计公司把他们都变成了机器。没有人确认这种强烈的职业操守到底来源于何处，因为会计公司原本有似乎无法克服的缺陷：会计公司的资金基本来源于它所审计的上市公司交纳的费用，一个公司同他的会计师的关系是，他承担会计师的费用。

安达信的事情披露出来后，知情者非常惊讶。一个安达信前雇员说：“在休斯顿办公室有这么多的人染指安龙这块馅饼，如果有人说不签这份审计报告，这个人就会被解雇，这让人难以想象。”

尽管对美国大公司而言，会计一直是资本链条中严苛的一环。然而安龙这条恐龙的倒下，暗示了近几年某些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