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师妨碍了的电影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无忌 何冬梅 融融 邹波)

被大师妨碍了的电影梦

无忌 图 谢峰

自从买VCD和DVD碟片很方便以后,我的一位好友就迷上了看电影。看的电影多了,跟久病成良医一个道理吧,就看出些门道,经常觉得人家的电影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忍不住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终于有一天,跟我说了她的最新梦想:自己弄个电影出来,把那些人的臭毛病都避开,而独独把优点发扬光大,岂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幸事?

想归想,她不认识那些手里攥着大把钞票的投资人——他们通常肯给你几分钟的时间让你讲想拍的那个故事,他要觉着好呢,就漫不经心地说一声:“拍!”然后,钞票流水价听凭你差遣。可是,她深信有一天,她会站到某个投资人面前的,那总得先有自己的故事吧,于是她殚精竭虑,想和我一起琢磨出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下面就是我们一整个晚上的思路。那些宏大叙事类、恐怖悬疑类,以及性感香艳类,难度太大,暂且不考虑,先弄个小制作的和爱情有关的吧。没有悲剧性就没有美感,当然不能是大团圆结局的,那最好是关于一段暗恋或者三角关系的,让人看完低徊不已的那一类。这样想着,《情书》、《纯真年代》、《花样年华》以及其他一些讲述暗恋的故事就跳进脑子里了,不行,我们编出来的故事恐怕欠火候。还是关于三角感情的好,不是有人说只要人类是一夫一妻制,就会有三角关系的存在吗?对,给它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背景,比如二战,像《北非谍影》,像《英国病人》,或者《最后一班地铁》一样,讲述非常时期的非常爱情。但是,想到《最后一班地铁》,我近乎绝望地想起天才的特吕弗,他一生都致力于探讨男女间的三角关系,我们能比他说得更透彻吗?那好,讲一个平常人的一生吧,像《活着》里的福贵那样的人,那样的一生,咦?又是人家的故事了。再想想?或者,来一个彻底的悲剧,讲一个真正底层的人,比如一个只想过平静生活的杀手或者一个想寻找真爱的妓女,最后生活给他们的依然是绝望。可是,可是这样的故事,《这个杀手不太冷》、《卡比利亚之夜》不是也讲过了吗?

“难道大师们把所有的人生境遇都拍成了电影?”她多少明白了从前自己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有人抱怨勃洛克妨碍了自己写诗,而勃洛克说:“这个我懂。托尔斯泰还妨碍我写作呢。”如果我的朋友把最终没有拍成一部自己的电影归咎于特吕弗、吕克·贝松以及费里尼们的妨碍,也算“死得其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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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故事

何冬梅

她生长于江南小城,一直到二十出头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异乡人。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灰暗的老鼠在这个阴气浓重的小城窜来窜去,甚至对这个城市里街头巷尾的警察都了如指掌,她觉得可以预见到30年后的生活场景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就这样她孑然一人来到北京。原本她就是一个聪明女,在见识了更多更好的东西以后,她决定改变自己。她就职于一家日资公司,利用一次培训机会在日本做了个改头换面的大整容,割了好似韭菜叶宽的大双眼皮,垫了个索非亚·罗兰的鼻子。她打小学舞蹈,气质与体态绝对一流,又深谙穿衣与美食之道,在家乡时就跟母亲学得一手靓菜,跳舞唱歌时千娇百媚,李纹似的电动臀加超级媚眼,儿时的舞蹈基础让她出尽风头。她更懂得如何让自己在人堆里风姿绰约鹤立鸡群,每到一处所向披靡,大有一副收编天下男人之劲头。

只可惜一个过于敏锐与聪慧的女子根本没有伙伴,她是大家的天使,谁又是她的丘比特呢。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只能令她更加孤独。离家时她就发誓不再回来,好歹咬着牙过,冷暖自知,一个要强的女孩子注定要自作自受。她也不想戏弄别人,那是不长进的女孩们滥用她们小而又小的智慧,廉卖她们做作的爱娇,赚人家来,而她们又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懂得戏弄人者人恒戏之的道理。但日子久了,她发现男人要么就只想和她上床,要么就是傻呵呵地疼她,最终的结果总是分手。男人有时候很实际,去找一个啥也不懂乐哈哈的女孩,多么轻松惬意,无须拿出全身武功和看家本领,更无须卖弄学问冒充大头鬼。她失望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只能自爱。她告诫自己:活得自私一点麻木一点,日子会相应好过一点。而更多时候她在文字和胶片里寻找自己的感情,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对白并不能打动她,言善者未必行善,倒是电影结尾那猴跳上城墙,默然无语回望心爱的人,那种生离死别的眼神才真正令她心碎。电影里通篇弥漫着那种尖锐的幽默感后隐藏着的无望情绪,她知道爱情是要献出真情听任折磨的。她也不是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但还没有漾起涟漪就被理智平息了。其实有个人知道你累懂得你好,若非造化为何就不能将就呢。不能将就的理由很简单,他买不起路易·威登的皮包、夏奈尔的时装。她根本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物质女人,更要命的是感情上又不肯有一点点将就。

于是她渐渐向现实投降,放弃所有的梦想,她觉得靠她自己,过那个写《胭脂扣》的女人所理想的生活并不难:过上等人的生活,付中等人的劳力,享下等人的情欲。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汽车里的玩具

融融

有个搞电讯传播的朋友,从洛杉矶来我们家玩的时候,车里装了许多新花样,有卫星定位器,液晶屏幕显示车在哪里、天气状况和交通流量等等。马达还可以给冰箱制冷。那是5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远方来的朋友接我和老公去旧金山玩,开了BMW过来。黑色的车,里面很宽敞。从我们家转弯出去,上了高速公路,一边是海,一边是山,万里晴空,阳光明媚。开出去不到5分钟,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靠左边,一直开。”我坐在后排,吓了一跳,不知道声音来自何方?却听到老公哈哈大笑,说道,真神啊,连地图都不要了。我凑上前去,才看到了收音机的位置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屏幕,不仅有地图,还显示了我们的车在哪个位置上,一边开一边动,好像卡通片一样。

我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因为自己出门,十有八九要迷失方向。迷来迷去,到陌生地方去的勇气越来越小。看见汽车玩具就在眼前,自动说话,服务周到,高兴极了。心里不免暗暗盘算起来,什么时候给自己的车装一个,那就走遍天下都不怕啦!

从我们家到旧金山大概有四十多英里,要翻几座山。朋友路情不熟,但是,胸有成竹,不再问我们,什么都照“女人”的指示办事。老公坐在旁边,好像很不舒服。

女人很勤快,差不多10分钟就要说一次话。如果我们在聊天,必需马上住口,好像碰到了女皇一样。非但如此,她说来说去都是重复的话,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车道。老公有点不耐烦了,说了几次,把机器关掉。朋友说,NO,不想犯方向性的错误。接下来,车上三个人都变得十分安静。我想起了中国古代一个笑话,说一个书生吃汤圆,头一低下去,长长的帽带就先他滑入饭碗。他把帽带取出来,再低下头去吃。不料,又被帽带抢了先。几次下来,他失去了信心,干脆从头上抓下帽子,往碗里一填,愤愤道:给你吃!给你吃!

让你说!让你说!我们都变成了哑巴。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有趣的是,三个人三种态度。一个忠于她,一个讨厌她,我呢,觉得机器虽然好玩,人的态度比机器更好玩。就这样,我们接近了旧金山边缘。交通复杂了起来,女人的声音也变化多端。三人个个聚精会神,像在聆听最高指示一样。就在即将下高速公路的那一霎那,女人报错了出口。应该是下一个出口,她提前报了。老公即刻大喝一声:不对!不对!不要下去!朋友连头都不回,眼睛注视着前方,淡淡地说:怎么能听你呢?

下了高速公路,老公像警察一样负责任,指东道西,帮助朋友走出迷津,甚至把自己的老底都抖了出来,说年轻时候,在旧金山当过几个月的出租汽车司机。可是,谁睬他呀,都白说了。机器女人并不十全十美,有说错的,也有绕远路的。但是最终我们没有被出卖,准确地到达了要去的地方。

俄罗斯的飞行史

邹波 图 谢峰

1695年的冬天,一个彼得堡农民受到伊万·鲍里索维奇大公鞭笞的惩罚,原因是他浪费了国库资助的18卢布,做了一对云母翅膀。这农夫划了个十字,在鹅毛大雪中开始扇动翅膀,但没能离开地面。这位农民模仿的显然是古罗马传说中代达罗斯的飞行:将一对羽毛翅膀缚在身上实现飞翔。

在当时,同样的试验也出现在欧洲大陆,但可以肯定,欧洲人很快抛弃了奥维德式的原始思维,他们从列奥那多·达·芬奇的笔记里发现了科学的正轨:以飞行器代替人,到1903年,莱特兄弟终于完成人类首次动力飞行。

而与此同时的两百年里,俄罗斯人仍停留在奥维德的梦想里,他们同样认真阅读达·芬奇的飞行理论,却没有注意从奥维德到达·芬奇微妙的观念进步:达·芬奇式的飞行意味着西方不再执著于人自身的完善,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成为这一转折的标志物——按照维克多·雨果的说法:“卢克莱修背向人类,转而凝视自然”。

对物性的研究实现了西方的解放,或者说是一种解脱,正如笛卡尔的二元论使整个西方大大松了一口气,人们从此可以将沉重的宗教与自我的包袱搁置一边,埋头科学探索与理性的进步。

但固执的俄罗斯人却不满足这种进步与解放——几百年来,他们仍然执著于人自身的完善——因此莱特兄弟的飞行器无法满足俄罗斯人。直到1953年,临死的俄罗斯“结构主义”之父符拉基米尔·塔特林仍执著于一个梦想:造一个“塔特林飞鸟机”,让人像天使一样飞翔,那听起来是一种像泳衣那样穿在身上的滑翔器——那是一副教你真正体验鸟的生活的假肢,而不是莱特兄弟的飞行机器。塔特林固执地认为,“乘飞机的人并不是在飞行,他们只是坐在飞机里。”——塔特林一生都被两个未竟的梦想所困扰:一个是将图纸上的乌托邦——“第三共产国际”纪念碑建成;另一个就是为人添上翅膀。

1914年,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梅列日科夫在《病重的俄罗斯》中写道:“我们飞翔抑或不飞翔?这不仅仅是飞翔的问题,也是我们是否参加全人类的自由的问题。”——也许对于飞翔,对于“人之相对于沉重肉体的解放”,俄罗斯人思考得过于沉重——渴望飞翔,这欲念反而增添了沉重——这隐喻的正是俄罗斯民族精神中最关键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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