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沈宏非:那些忧郁的碎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思想工作:沈宏非:那些忧郁的碎屑0

思想工作:沈宏非:那些忧郁的碎屑1

乔·约瑟夫在任《泰晤士报》驻东京记者时发现了一件为大部分西方人不知的事:包括阿诺·施瓦辛格、罗杰·摩尔、法兰克·辛那屈拉以及保罗·纽曼和爱迪·默菲等等好莱坞巨星,都曾在从轮胎到牙膏、从汽车到快食面的日本产品的电视广告中出演主角。一方面,日本人付的报酬相当可观,在一则广告中露面15秒,收入相当于在好莱坞拍摄三个月剧情片之所得。另一方面,名星们又实在羞于让西方观众看到自己在这些“卡哇伊”的广告中“喃喃地说些蠢话”,故合约中无不注明“只限在日本本土播出”。约瑟夫建议,西方人到日一游,千万别忘了打开旅馆电视,看看心仪的明星们不容易见到的另一面。

对于日本企业和好莱坞明星而言,这些都是过去的好日子了。不过,这些年来华人明星们为西方产品所拍摄的电视广告,看起来也是仅限于在华人地区播出的,而且用不着在合约中注明。这些电视广告——我指的主要是各种洗头水广告,大多数都是以“抗头皮屑”(antidandruff)为诉求,西方也有洗头水广告,但是很少提到头皮屑。

从生理上来说,凡有头皮者,就不可能完全不屑。头皮有屑的生理原因也并不复杂,当皮肤的表皮细胞从基底层逐渐成熟往上移,就会变成无核的角质层而脱落。实验表明,用刷子刷除正常头皮上的皮屑,可发现每平方厘米大约有40万个细胞,而在有头皮屑的头皮上则可多达每平方厘米80万个。在一般生理状况下剥落的皮屑并不容易为肉眼所察觉,当表皮增殖速度过快,角质层堆积了过多的来不及失去细胞核的不成熟细胞时,便出现了大量容易为肉眼所察觉的头皮屑。在医学临床上,后一种情况一般被诊断为脂溢性皮炎。而干燥的天气,缺乏日照,高热量、高脂肪、刺激性食物(烟草、咖啡和酒精)的过量摄入,工作压力、情绪紧张,睡眠不足等等,也是产生头皮屑的人为诱因。

头皮屑并不传染,当然也无法根治,药物的治疗只能起到微观调控作用,故总体表现就是时好时坏。套用神学家阿奎纳斯的话“你不能清除所有的头皮屑,你只能在这些碎屑中生存下去。”在一般情况下,那些不显眼的头皮屑只消轻轻掸去即可,发起痒来,理发和洗发往往是最低成本、最有效并且最愉快的解决方法。就像张潮在《说快续笔》中所说的那样:“方头皮作痒时,适有待诏至,剃刀一过,其痒顿息,不亦快哉!”

头皮屑不杀人,却多少有一点“恼人”,还有一点忧郁。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产自自身或他人的无用的肉体碎屑都可能导致种种并不愉快的联想,比如尸体或排泄。然而,这些碎屑的忧郁正是洗发水及其广告的切入点,在某种意义上,头皮屑以及人类与头皮屑之间的誓不两立,正是由洗发水广告像哥伦布发现美洲那样“发现”出来的。绝大多数以“抗头皮屑”为卖点的洗发水广告都会给观众留下这样一个强烈的印象,即“头皮屑是失败者共同特征”。在种种不同的广告情境中,我们会目睹以下几种“糗大了”的场面:头皮屑导致社交失败,头皮屑导致恋爱受挫,头皮屑导致求职不利。值得注意的是,白色的头皮屑散落在黑色衣服上的情形经常以特写形式出现,强烈的黑白对比无疑使头皮屑更形唐突,正所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而黑色的套装通常也隐喻着权力和职业上的成就。当一个人的自信就这样为头皮屑所摧毁,对头皮屑的清除则代表着自信心的重建,来看张德培的演出:

“用普通洗头水这边还有好多头皮。”

“用××&××这边就没有头皮啦!”

“头皮?(望一望肩膀,然后充满自信地)NoWay!”

继短发的张德培之后,长发飘逸的郑伊健也担纲过此种“除屑英雄”。不过,无论是长发还是短发,男性还是女性,洗发水广告的重心显然已逐渐由过往的“秀发”、“柔顺”、“飘逸”以及“亮丽”等偏向女性化的私人化词汇转向“成功”和“信心”这一公众化的主流诉求。它已完全放弃了对头皮屑和头痒在“治疗”功能上的影射,转而全力传播并教授着一种有助于取得成功的个人修养。而王菲浸在浴缸里演出的那一则广告,更是在漫天飞舞的美丽泡沫中以一种迷幻的方式把我们对那些忧郁的碎屑所可能达到的偏执推向了极致:“为什么我们那么关心细节,当然啦,因为细节也可以影响到每个魅力。头屑,绝对不成。”

至于头皮屑这场大雪为什么会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相信与我们的黑发有关,黑质而白章,头皮屑也就分外显眼。下面这个不无灵异的说法可能有助于消解头皮屑及其广告给我们带来的压力、紧张和新的头皮屑:“午夜12点,独自于密室之中,熄灭全部的灯,换上黑色的衣服,然后,对着镜子梳头,同时死死地凝视着镜子,一分钟之后,你就会看到……头皮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