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帝又死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高昱)
(本刊资料)
“愿上帝保佑美国。”
这是每一位美国总统就职演说中的最后一句话。9月11日以来,布什又将它重复了很多遍。他的另一句名言是:“美国成为恐怖分子的袭击目标,是因为美国的自由和机会是世界上最高的、最明亮光辉的灯塔。没有人能阻止这种自由之光。”
在人们的印象中,美国的声音总是这般斩钉截铁的自信。但9月11日,这个有着噩梦般早晨的星期二对美国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需要很多年之后才有定论。“美国的历史被改写了。今后人们谈美国的时候,会以星期二的事件来划线。”《纽约时报》在题为《反对美国的战争》的社论中写道,“星期二的恐怖事件是对美国深不见底的打击。”
“这件事永远地改变了我们看待事情的态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学教授斯科特·桑德斯说,“我们会从此变得谦卑起来,还是会更加傲慢、充满仇恨?这还是一个我们无法断言的问题。”
至少从现在来看,复仇的战争机器已经不可避免地启动了。“我们的强大的军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布什在电视讲话中宣誓。85%接受民意调查的美国人认为美国正处于战争状态,支持政府的报复行动。“如果随便问一个美国人‘你们打算怎么做’,他们肯定会说‘我们一定会报仇雪恨的,然后再重建世贸姊妹楼,而且一定要是原来的两倍高!’”桑德斯说,“这就是我认识的美国。”
没错,我们所认识的美国并不信仰《圣经》里著名的教诲:“别人打你的左脸,你须将右脸再给他。”这个世界上惟一的超级大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扮演警察角色的机会,人们已经习惯地看到它趾高气扬地在全世界推行自己心目中的文明,包括使用暴力、暗杀和颠覆——十多年前,正是美国和英国,培养和资助了本·拉登的恐怖主义武装。
一种文明无法容忍自己毁灭的事情,是不言自明的。然而,作为曾经实现文明的一种手段,由拉登或者他的同行所发起的对另一种文明者的反戈一击极其致命。民选的政府向人民承诺的坚不可摧的自由、安全,被几架冲向现代文明中心的飞机,以美国最擅长的空中打击方式击得粉碎。“偶像现在完全消失了。”《华盛顿邮报》哀叹道。
这使人想起历史学家爱德华·泰勒在《技术的报复》一书中提出的一个现在广为人知的报复效应理论:技术和发展常常会以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给我们以耻辱的教训。事实上,战争和人与人之间日深的仇恨,才是现代文明最致命的反噬。对于战争,美国人有着深刻的反思,他们反思的结论是刻在华盛顿纪念碑上的一段话:“自由是需要代价的。”然而,付出代价的仅仅是那些在北非、在欧洲、在亚洲和太平洋上英勇牺牲的美国大兵吗?
在过去10年里,成千上万的南斯拉夫平民丧生于美国人的战斧导弹和高爆炸弹;因为美国坚持不懈的制裁,数以百万计的伊拉克人死于饥饿和疾病;因为美国的纵容,巴勒斯坦青年年复一年地死在以色列人的枪下——就是在9月12日,以色列士兵用F-16和“阿帕奇”袭击了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聚居区,在加沙用机枪扫射了一辆巴勒斯坦出租车,至少10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这些弱小而无辜的牺牲品得到的最多只是一句傲慢的遗憾。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被牺牲?一个强大的文明真的有权力用炮火和饥饿指令他们为迎接文明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人类21世纪的新生活,出人意料地以歇斯底里的仇杀开始。9月16日,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接受ABC电视台采访时表示,在美国即将展开的反恐怖行动当中不排除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很明显,寄希望于刚刚受到伤害的美国人用忍是不现实的,但依照同样的逻辑,由那些被美国视为恶魔、流氓的国家的人民继续忍受炸弹的敲打就一定那么现实吗?就像刺杀秦始皇失败的荆轲,弱者孤注一掷的报复,同样有着不需证明的合理性——不合理的只是刺秦的刀枪扎入了无辜者的身体——在互联网的中文BBS上,类似的观点比比皆是。
事实上,文明的反噬才刚刚开始。对罪恶表示愤怒,对无辜者表示同情都是容易的,消灭罪犯也是容易的,最困难的是,战争只会使仇恨加剧,打一场美国最擅长的战争换来的可能是更为凶狠的恐怖袭击。
“美国人民应该记住,在历史上没有人拿着武器越过大西洋与他们为敌,而越过大西洋给整个世界带来死亡、毁灭和可怕的剥削的恰恰是他们。”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早就说过,“不愿收获恶果的人就不应该种下恶果,珍视自己人民生命的人就必须记住,世界其他地方人民的生命对他们的亲人来说同样宝贵。”
这并不只是被美国人视为恶棍的萨达姆一个人的观点。“非常不幸,美国人根深蒂固的种族观点,使他们很容易武断地认定谁是自己的敌人。其可怕的后果令人不寒而栗。”弗罗里达州立大学社会学教授查尔斯·菲格利也警告说,如果美国历史上最震撼的人道主义灾难,尚且不能促使政府和人民进行反思,这个将人人生而平等写入宪法的国家,也许还会发生更大的悲剧。
这样的反思,对于习惯于傲慢地决定别人生死的美国是困难的,尤其在面对废墟和数以千计的亡灵的今天。历史上也只有在那些美国确定打不赢的战争中,才会出现真正规模的反战运动,比如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后期;相反的情况下,美国民众都是一边倒地支持政府的“正义立场”,比如海湾战争和对南联盟的轰炸。一位美籍华人曾经在文章中愤怒地转述美国人面对中国生命时的表现:“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得断壁残垣,当晚的脱口秀主持人在电视画面前讲笑话说:‘中国人的大使馆有腿吗?怎么往美军导弹靶场跑?’(满场哄笑)接着又说:‘对了!别那么激动嘛!难道只有中国人才能杀中国人?’CNN播完南海撞机事件后,女主播问男主播:‘那个中国战机驾驶员叫什么?’男主播回答,‘Wangwei’,女主播笑着反问:‘什么?Wrongway(逆行线)?怪不得会往侦察机上撞!原来他名字就叫Wrongway’。”
当一个代表着人类自由民主最高成就的国度演变成一个自恋的超强帝国的时候,一种新的战争形式登台了,美国因此而遭受着有史以来最惨痛的悲剧。100年前,高喊“上帝死了”的尼采在癫狂和嘲笑中死去,100年后,人们又真诚地相信自己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不相信还会发生世界大战那样野蛮的倒退,就像不相信再有女巫和幽灵一样,文明和技术的进步成为新的上帝。可惜的是,我们现在不得不学会对任何集体兽行的爆发不再感到惊异,等待着在未来日子里还会有更加臭名昭著的一天。我们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的正确性:“我们所谓的文明充满着这样多的苦难和不幸,其本身就应该受到谴责。”
上帝又死了,可是美国人不相信,他们还在用拳头捍卫着自己的威权。战争又一次被附上了上帝的名义,这个时候,没有人去理会《圣经》里的另一句话:“没有好的战争,正如没有坏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