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时代的祭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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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资料

那时,无论是从技术水准上还是从象征意味上来判断,摩天楼都还是一种值得鼎力追求的宏伟成就。

那时,世界上现有最高的摩天楼已经是40年前盖成的了,也就是曾经让人猿金刚大展身手的那个舞台,纽约的那座帝国大厦。经济大萧条之后,摩天楼的天地沉寂了这么久,正该有新的角色登场了。

那时,在二次大战以后持续二十余年的经济发展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战胜国而挣到钱的乐观气氛融融泄泄,60年代的反叛气质还没有来得及渗透到大型商业建筑的设计领域里。

那时,优雅还值得炫夸,是那种简朴明快的优雅。在建筑界有一个词汇正在口耳间流传:典雅主义。

那是在1962年到1972年这10年间。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塔就这样成了曼哈顿的新地标,在自由女神像的身后,俯瞰着华尔街。

世界贸易中心的位置在曼哈顿岛的南端,分为六座建筑物,占地7万多平方米,总建筑面积达120万平方米。它的建筑尺度之巨大,超出了我们根据日常体验所能做出的想象。只看两个数字就能吓人一跳:每天前来双塔观光的游人数目可达3万,每座塔楼中设置的电梯数目竟达百部,而且其中还有一些是直达换乘层的。南北双塔高达110层,在这个地段西南角的位置上,它们的颀长轮廓,在纽约的天空中接替了帝国大厦,构成了金融之都的新形象。从1972年竣工时起,任何人在看电影时,如果在天际线上发现了这双塔的身影,就都能很有把握地说,这个故事是发生在纽约。夸张些说,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双塔就是纽约。

当年为世界贸易中心做设计的建筑师是一名日裔,山琦实,英文名字叫雅玛萨奇,是山琦二字的日语音译。在战后百业待兴的时候,美国建筑业时髦的是现代主义风格,这种多快好省的手法在绝大多数商业建筑中得到了普遍的运用。等钱挣到了花差花差的程度,它那种清俭的建筑形象,可就让金元大亨们觉得太不够意思了。顺理成章地,重新开始在建筑形象的设计中讲求精神层面的因素,成了新的呼声。雅玛萨奇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浮出海面,一时间在美国的建筑师当中无出其右。

雅玛萨奇提出,建筑应该体现人类生活中一些最美好的品质:爱,文雅,愉悦,宁静,美和希望。只看这六点要素,即可清楚地辨认出,这位艺术家深受古典主义美学原则的熏染。1962年,预算将近3亿美元的世界贸易中心工程的业主——纽约-新泽西港务局在多方考察之后,挑中雅玛萨奇出任这个项目的总建筑师。而此前,雅玛萨奇已经设计过不少美丽优雅的大型公共建筑,都很出名,其中包括沙特阿拉伯达兰机场候机楼(1961年建成)、西雅图博览会联邦科技馆(1962年建成)、西北国民人寿保险公司(1964年建成)等。这些建筑至今还经常在风景明信片上露面,它们的美妙形象当是雅玛萨奇入选世贸中心总建筑师的有力依据,也充分显示了雅玛萨奇的建筑具备的那种老少咸宜的漂亮程度。

将近440米高的双塔是一对外轮廓极度严整的正方柱体,四边各长63.5米。它们的外墙上均匀地覆盖着银白色铝板包裹着的纤长钢柱,每根柱子的面宽不足半米,与其天地通长的高度相比起来,这宽度竟可忽略不计,于是这塔楼就像是用垂直线画出来的,好比瘦人穿细长条图案的衣服,更强调了它的瘦高。

在设计立面时,雅玛萨奇在每根钢柱的首尾处加上了一段优雅的弧线,三两成对,组成的图形恰似哥特式教堂建筑上的触目符号——尖拱。一方面,尖拱的视觉效果尽职尽责地使得整个塔楼的态势进一步向天空飞升,运用教堂建筑中的符号恰好配得上世界贸易中心的现实地位,它是现代社会里新的拜物对象,象征着金元势力的图腾柱。另一方面,尖拱般的图形也是雅玛萨奇的个人商标,在前文提及的许多建筑中屡屡出现,早已演练得十分纯熟了。均匀排布的尖拱在双塔接近街面和楼顶的位置上反复罗列,为这建筑周正的形象又画上了一丝轻松飞扬的美丽。其中,在街面部分采用这种手法,尚可说是为了扩大柱间距以容纳入口;而在楼顶部分这样做,就分明纯粹是为了追求漂亮的效果。当时的学界还在推崇着“装饰就是罪恶”的准则,如此为艺术而艺术的处理已经很是过分。

在以前的摩天楼设计中,有一个问题一直颇遭人诟病。由于钢加玻璃的建筑材料新的应用时所带来的兴奋和震撼,由于现代主义建筑理想只允许体现材料与结构自身的美的标准,建筑师们惯于利用柱网结构,把摩天楼做成一个大玻璃筒,完全不给外墙任何承重的机会,显示出厚实的模样。等到最初的新鲜感淡然之后,这种处理手法所衍生的问题渐次凸显出来。外墙强烈的光辐射和糟糕的热效应还只是技术指征上的缺陷,更坏的是,四面玻璃的室内空间这么通体剔透,让坐在里面上班的人们总是心神难安—一在几百米高空处悬浮着坐,没有一堵墙可作倚仗,还有风压造成的水平位移,想想也是够可怕的。遇上我这种有恐高症的人,干脆就得辞职逃回家去拉倒。

就这个问题而言,雅玛萨奇在立面设计中运用的钢柱排队的手段正是解药。相邻柱子之间的间距比半米略宽,和柱子自身的宽度也是不相上下。这么一来,从屋里看去,宽柱子就成了我们在传统砌体建筑中一直熟悉的窗间墙体,把这云间楼阁围护得有了安全感。同时,从结构的功能上考虑,如此密植的钢柱,实际上合成了整整一圈钢筒,与位于平面正中由电梯、后勤用房、管道井等部分构成的内结构筒,组合成了一个“筒中筒”的结构体系。这种结构设计避免了在两层筒之间出现承重的柱子,使得室内的办公区域能够彻底地开敞、流通、豁亮。

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建造过程中,首先建成的是它的钢结构,每座塔楼的用钢量将近8万吨。钢桁架和钢柱先行焊接完成以后,再把一层层的楼板搭接上去。这样的施工程序根本背离了传统的砌筑方式,极大地缩短了建设周期,谁敢揣想,每座塔楼的建造时间居然只用了两年。然而谁又想得到,恰恰是这种技术先进的建设手段,为30年后的灾难埋下了隐患。

钢结构建筑抗震、抗风载的性能都大大优于砌体建筑,它只怕火,消防问题一直是减灾预防的焦点所在。建筑业中常规的处理方法是,在钢结构的外表涂刷防火漆,一旦发生了火灾,这层漆皮会融化成泡沫状,充当着结构的保护膜。同时,高层建筑的自动喷淋装置是极为重要的,楼内任何地方冒出的星星之火,都会招致当头一盆冷水的待遇。

但是,在“9·11那天飞机突袭的时候,巨大吨位的备用燃油在楼内连炸带烧,首先就会让自动喷淋系统彻底瘫痪。其次,在极高的楼层上火势如此凶猛,任何借助于地面消防体系来解围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当着火时间超出了预先设计的极限,钢结构就一定会被烤软变形。等到钢柱子开始弯曲,那些搭在柱子上的楼板也就会松脱了扣,轰然跌落在下一层的楼板上。可是,原始设计的楼板荷载能力,只不过是在家具、人体之类活荷载的重量范围以内,绝对没有承载上层叠加结构重量的可能性。于是,下一层楼板就被压垮了。一层砸一层,整幢大厦如同威化饼干堆被人施以重锤,彻底酥掉。“筒中筒”结构被撕裂后烤化,这是设计师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劫难。

从技术水准、艺术品味以及它所体现的经济实力来看,世界贸易中心都是一个完美的时代象征,实实在在地代表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巅峰形象。当初,所有人一定都坚信着,它会永远矗立在哈德逊河岸上,就像美国这个国家本身一样,天老大我老二地睨视着整个世界,即使同样高乃至于更高的摩天楼也已经建成。

可是它竟然化作了齑粉。它所象征的那个科技加金元的雄心勃勃的理念,究竟还埋着多少危机尚未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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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贸中心一角(吴焕加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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