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有一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有句话形容广东人的杂食:“长翅膀的,除了飞机,四条腿的,除了桌子——广东人什么都吃。”
即使飞机能吃,我想广东人大概是打不起精神来的,因为在我国要想吃上飞机这种长着翅膀并且经常Delay的东西,可能得付出比《西游记》里那些等着吃唐僧肉的妖怪们更大的耐心。相比之下,腿对于桌子的重要性明显高于翅膀之于飞机,而我们对肉食所作出的审美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和明式家具是一样的,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腿大致上是最好吃的那一部分。索尔仁尼琴借《癌病房》里一个患者之口说过:“缺一条腿根本谈不上生活。”那么,生来就没有腿的鱼类怎么办?食客们对“划水”(即鱼尾)和鱼翅追求,可能正是潜意识里对于“鱼腿”的弗洛伊德式渴望。
腿的美味,是因其经常保持运动状态故吃起来味道鲜美更有肌理上的密致口感,至于肉头的多寡厚薄倒在其次。所谓户枢不蠢,流水不腐,滚动的石头长不了青苔,美腿及其美味都在于运动。直立行走之后,腿也是人体上不断运动着的东西,当然进化了的双手就更没有闲着了。即使在静坐的状态下,不少人的两腿也会情不自禁地乱抖。抖腿属于极其不佳的坐相,民间有“女抖贱,男抖穷”的说法。据美国神经医学会的研究报告指出,经常抖动双腿的人可能存在潜在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之过动症候群”。研究显示,对忍不住要抖动双腿的男女来说,把两条腿儿动上一动,可以让自己感觉更舒服,不论是坐姿还是卧姿,只要能把自己的两腿保持在动态状态,浑身上下才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和爽。可见“女抖贱,男抖穷”的说法并无科学依据,不过牲畜的两腿除了做正常的运动之外,若也能像人类那样有事无事地抖上一抖,吃起来定会爽上加爽,而且无论雌雄。
以腿而论,食用禽畜中以猪腿长得最丑,不过论起美味来,猪腿认了第一,恐怕就没有他腿够胆插上一足了。中国的两大美腿,分别是云南的宣威火腿与浙江的金华火腿,其中又以后者在众腿之林中最具代表性。火腿的发明据说与宋代的抗金事迹有关。相传南宋名臣宗泽为了抵抗金兵而留守旧都开封,某次,生性节俭的宗泽将食用后剩下一小堆猪腿肉用盐腌起来,当时路途遥远又值严冬,猪腿经过风干后非但没有败坏,滋味反而更觉鲜美。宗泽是浙江义乌人,他和他的部下吃了这种猪腿之后屡破金兵,义乌乡亲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火腿之法遂得以发扬光大,并且一火就火到了今天。
我发现,南宋史的民间口头叙述与饮食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宗泽的金华火腿在前,岳武穆“饥餐,渴饮”居中,断后者系由秦桧之骂名演变而来的“油炸鬼(油条)”。至于义乌火腿一直被冠之以“金华火腿”或“金腿”之名传世行销,肯定与抗金运动无关。因盛产火腿的东阳、义乌及金华等地旧时统称金华府,金华又系该地区的商品集散地之故。近十多年来,就“金华火腿”的注册商标一事,金华地区的火腿生产厂家一直在跟商标持有人浙江省食品公司打官司,甚至发起过万人签名。其实义乌人更冤,过去,据说义乌人把自制的火腿运到金华去卖,自己却只能吃火腿表面削下来的发霉部分。包括莱阳梨和德州扒鸡之类,中国此类冤假错案甚多。再说,“金腿”是一多么响亮的名字,总比实事求是称它为“义腿”好听吧。
中国之外,西班牙和意大利人在饮食上可以并列骨灰级的“恋火腿癖”。西班牙卖火腿的店铺竟叫做“火腿博物馆”,而马略卡的名教练阿拉贡内斯拒绝日本一家俱乐部200万美元年薪之邀的理由,是“日本没有西班牙火腿”,毕卡斯卢纳1992的作品《火腿火腿》,更是将西班牙人的火腿情结演绎到极致。男主角是火腿制造厂的送货员劳尔,这个住在火腿储藏室里、梦想成为斗牛士的矮小男人,热恋着一家男性内裤厂的缝纫女工西尔维亚,但是西尔维亚却一心只想下嫁恋母情节深重的工厂少东荷西。荷西之母不愿西尔维亚与爱子成婚,遂设计让西尔维亚爱上劳尔,不想爱上劳尔的却是自己。这一场爱恨情仇的总爆发,是与劳尔之间的持械“火并”:荷西的武器,是一节粗大的火腿骨,劳尔则挥舞着一整只火腿奋起还击。此片在1992年获得第49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获金狮奖的是《秋菊打官司》。
说到火腿,西班牙和意大利,不能不顺带提一提足球。我认为,这两个国家之所以盛产具有快速突破能力的锋线球员,与“火腿文化”之间不无关联。换句话说,足球在本质上究竟是一种用脚还是用腿的运动,对于这个问题的不同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地区火腿文化的发达与否。作为东方的火腿大国,中国足球队若仍冲不出亚洲,愧对江东父老倒在其次,对不起吾国火腿文化的深厚底蕴,就实在是太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