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蕾丝一般 　　

（文 / 林鹤）

起居室朝向湖面的景色

谁

这位大老，现在的岁数正好该退休了(按咱们国营事业单位的标准)，出名在1969年，红在1970年代。那时节，他和几个毛头小子一起被人合称“纽约五人”，又被贴上了个“新现代”的标签，还叫作“白派”。在这五个纽约客当中，他是“白”得最典型的一个，而且一直初衷不改。他叫理查德·迈耶(Richard Meier)。

“纽约五”的难得，在他们的自行其是。60年代是个造反的年代，建筑界里的人造反，最时髦的就是对着现代主义戟指大骂，嫌它太“素”，只许广大人民群众面对着无装饰无个性的方盒子，如同法西斯只给犹太人吃生芹菜

现代主义真就与美无缘么？它真就走到了尽头么？机器一样的美，真就不是美么？

“纽约五”的建筑，不但不用装饰细节，而且不用颜色！比当年包豪斯只用原色为主的设计还要“少就是多”。密斯在美国教会了路人欣赏黑色，而多用白色的柯布西埃则一直留在欧洲，他那怪味豆似的建筑品位保留着新鲜热辣的刺激，正好留给那些在美国上完学游历欧洲的年轻建筑师们。在白色建筑上，以光影为突出形象的设计手法最有用武之地，建筑造型中的构成手段一下子就被推到了最前台。其实，在现代建筑教育里，这些手段是最早教给学生们的内容之一，所谓“建筑初步”里的许多构成练习，都是一直从包豪斯那里抄来的。“纽约五”拿这个来安身立命，可不是太小儿科吗？

什么

大多数的新锐成名，都是从做私人居住类建筑开始的，这样，他的方案要想哄得人肯花钱盖起来，需要说服的受众人数毕竟就少得多了。迈耶当然也是如此。一直到了1980年代初，他才有了大型公共建筑的代表作：法兰克福装饰艺术博物馆和亚特兰大高级艺术博物馆。在此之前，他最出色的一个设计，就得数1971年到1973年间在美国的密歇根州建起来的道格拉斯住宅。

道格拉斯住宅盖在一个绝版的霸道地方，在俯瞰密歇根湖的陡峭湖岸上，严严实实的针叶林中间。从湖岸东侧仰视上去，视野中唯一的内容就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绿，让人想不到它的背后还有一条路从旁掠过，就此带来了人迹。

这段湖岸之陡峭，倾斜角度几乎已经达到了45度，为了盖房子的方便去把整块地段垫平，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傻主意。其实，正是这般古怪的天然条件最能激发建筑师的跃跃灵动。从背后的山路上走近前来，迈耶用一条跳板一般的纤细的桥，把人直接带到了住宅的屋顶层上，要想走进这所房子，您先得下楼梯。

这个地段是坐东面西的方位，从随坡就势的天然条件来看，也是难得的巧。住过东厢房的人就会知道夏日午后的西晒之苦，卧室如果被塞在朝西的位置上，夜里不开冷气就别想入睡。而这个地段呢，恰巧把比较隐秘的临山一侧留在了东边，非但免了西晒，连清早的阳光也被后坡挡了个八九成。

对着湖的一面有夕阳，有水光潋滟，正该把这日落江湖白的景色敞敞亮亮地尽收眼底。所以，迈耶几乎把这个面全部都做成了剔透的，让你们自己融去。除了建筑底部的白色基座、顶层的薄薄矮墙以及一个一层半高的小小壁炉以外，这个面上只有纤细的白色窗棂映衬在整面的玻璃幕上。在这玻璃幕里面是通高的起居空间，把东半厢的卧室都挡在了背后。卧室对着它的走道却并没有用栏杆，而是用白色的墙面分隔开来，上面开了若干垭口。贯通三层的起居室背后有了这么一堵完整的墙面，再来凌空地拿一个在水一方的姿势，那心里才能沉得住不发空。

无论是从屋里还是从湖上来看，这个房子里的壁炉在视觉形象上都是一个异数。既然它的体量感无论如何是逃避不掉的，迈耶就顺势拿它来当了构图里的一个实体元素。所谓平面构成，无非是在点、线、面三种要素之间做一个动态的制衡，这个壁炉在立面上呈现为完整的一小块白，恰恰是个“面”的角色。为了达到合适的体量效果，他没有把这个壁炉做成一柱通天的大憨白板，而只保留了炉膛那一部分必不可少的完整构造，上面的烟道却是被他变成了两线轻巧的金属管子，和那些纵横的窗棂们为伍去了。再返回到屋里来看看，一水儿光润的白色柱梁板，连线脚都被删除得干干净净，只有这壁炉，是用砖块砌成以后再刷白的，在这个连苍蝇都站不住脚的溜滑空间里，它硬是给造出了一片粗糙的质感来点眼。

地段濒湖的位置大概是给了迈耶一个暗示，让他把整个建筑都往“船”的意象上靠拢。这并不是说，设计出来的建筑外型就像是一艘船，主要还是这临空而泊的意象。要说和船的模样能沾点边儿的，恐怕只有中庭四周和阳台边上的白色栏杆，活像是从甲板上现搬来的。圆钢管本是廉价材料，在这里正好用它的纤细、可塑来凑这整体的大构成练习，在上下左右的建筑构件当中，数它才是最细的白线，屋里屋外无所不至地穿梭一番，织出丝丝缕缕如同蕾丝一般的白色脉络来，起居室里的座椅应该也都是迈耶故意配的，用了包豪斯最经典的设计，弯钢管骨架、黑白色座面，和这满处满眼的白栏杆又是另外一种构成设计的组合。

不知道这房子的东主是个什么手眼通神的人物，或者只是他的命太好：在他这房子盖成以后，当地的政府便下令，湖畔不再允许新盖住宅。

为什么

迈耶的“白”倒是其来有自，他这纽约客成日价看见的东海岸大都市的天空，也就和我们在北京看见的差不太多。在这样的环境里，建筑用纯白色，的确是能在疲惫的城市大街上让人眼睛一亮。在他的许多建筑上，那成片的白墙并不是粉刷或者面砖之功，而是白色的铝板。这种材料非但不易脏，而且还能借着反射阳光更进一步地炫你的眼，也就是说，显得更“白”。

这等手段，放在阳光永远刺眼的加州可是失策了，于是才有了盖蒂中心的呜呼其惨。热烈气质的白房子原也是有的，地中海沿岸的人们用的可是粗粒的白粉墙，何况乎还有瓦屋顶在降低着整个建筑的明度呢，不至于逸出了夺目的极限。

不过，“白”非其地，只是盖蒂中心失手的一个原因。它的巨，也是致命伤。迈耶的白色构成再是怎么招式迭变，终归织来织去都是蕾丝，做点小玩意儿也就罢了，谁见过拿蕾丝来做上大殿的龙袍呢？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用在迈耶身上，其精确可以拿来当解词用。

也罢，那我们就只来欣赏他的道格拉斯住宅吧，毕竟蕾丝也是一路，何况是织得如此精致的一片啊。

道格拉斯住宅掩映在湖边的丛林中

起居室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