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下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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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达农场使用基质培育出的番茄。

编者按在近年知识青年人下乡务农的趋势中,有一个经常被描述的现象:这些人通常拥有大学以上的学历,原本可以在城市里就业生活,却去到乡村书写着田园牧歌般的故事。

但事实往往没有这么理想。这里讲述的对象是3个不同规模的农场,新农人们都把下乡务农看作创业,这意味着,如果要在商业上可持续,除了带去知识和技术上的创新,还需在经营上找到新的突破口。此外,他们都选择了有机农业,原因是这种农业耕种方式有着高技术门槛,并贴近城市中产消费的需求。换言之,这能让小规模农业创业获得高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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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主史门杰。

挑战也随之而来。有机农业在中国的认证和标准混乱,消费者对此产生了普遍的不信任,而商超等销售渠道与有机认证的绑定又导致大部分小农场难以进驻。此外,除了农业知识和技术上的突破,农场的经营者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处理与当地农民之间的关系。

乡村创业跟城市一样,也需要解决自己的难题。

两个人的农场

29岁的史门杰站在暖棚里忙活,一排排番茄并非长在地里,而是整齐地攀附在离地一米高的高架上,从入口一直绵延至11米外的棚室尽头。火红的色调,给大雪过后的北京密云增添了一丝暖 意。

两片总面积约4亩的暖棚,是史门杰投身农业近7年来的第四块“试验基地”,名叫“溜达农场”。这里距北京市内近90分钟车程,每周都有不少市民在她的网店下单,期待着将品质不同于菜市场和普通商超的本地新鲜蔬菜摆上餐 桌。

2015年,史门杰还是吉林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的一名大四学生。史门杰的父母希望女儿在大学本科毕业后,能顺利地考上研究生,或者像许多出生在东北的新一代那样,离开相对闭塞的家乡,在北京找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咨询公司和金融机构都是不错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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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部分父母一样,对这个有些“假小子”脾性的女儿的未来志向,他们并不非常了解,更没想过她会在毕业之初就跳出舒适圈,在一个毫不熟悉且“灰头土脸”的领域创业。

大四那年,史门杰最初的设想是考上北京大学应用心理专业,当时她的职业规划是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但到了备考阶段,她突然又对农学知识产生了兴趣。在一个农业论坛上,她认识了当时还在做高端水果销售生意的男友,两人都认为农业是一个值得尝试的领域,于是联手开始创业。

“我当时很天真,只觉得他有销路,还恰好认识一个懂农业的技术员,而我学的是管理和营销,这事儿肯定靠谱。”

史门杰对《第一财经》杂志回忆称。史门杰一开始的设想,就是要在北京做一家有机农场,种出“好吃”“健康”的蔬菜。不过,作为农业领域的门外汉,史门杰当时对“有机”概念的理解还很粗浅。“那时候我认为只要是用有机肥种出来的、不施化肥的就是有机,后来扎到里面才发现完全不一样。”

跨行创业,意味着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从她想当然地认为从事农业并不难,结果发现自己甚至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开始,她那些看似天才、实则缺乏实操性的主意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2016年,拿着家里人赞助的20万元“考研资金”,史门杰在顺义租下了22亩土地,包括14个冷棚、1个暖室和一些空白地。在技术员的建议下,她决定种一些“好卖”的蔬菜水果,比如甜瓜、黄瓜、西瓜、水果番茄等,因为这些品类“无需烹饪,一下子就能尝出来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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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情况是,史门杰低估了果蔬种植的成本和难度。为了种甜瓜,她先花钱购买了大量有机肥;随后发现,作为新手,她完全无法独自应对甜瓜的生长和疾病,所以又请了一些当地农民来打零工……粗略一算,各种花销已经远超卖出甜瓜可得的预期收入。等到春天农忙的时候,甜瓜的杈子生长的速度很快,因为没有熟练掌握植物的生长规律,史门杰无法估算出甜瓜会在次日长到什么程度,导致在零时工的农事安排上出了很大纰漏。

更糟糕的是,在经历了北京夏季数次来势汹汹的大雨后,史门杰才意识到,那位技术员一开始挑选这块地就是错的,“完全没有考虑地势”。每年的6月、7月恰逢农事生产旺季,但史门杰租下的冷棚只要遇到大雨天就会漏水,严重的时候棚前连续几天都进不去人。

折腾了一年,史门杰搞砸了很多事情,也经历了亏损最严重的时候,但好歹种出了“正常的成熟果实”,“以我现在的标准看肯定是不合格的,但已经比当时市面上卖的味道要好得多。”

借助男友早年销售高端水果时积累下来的人脉,史门杰还在这一年完成了最原始的客户积累。在被外界视为北京“富人区”的顺义后沙峪一带,每逢果蔬成熟时,两人就会开着一辆老旧的面包车,拉着满车的蔬果来到各个小区楼下,等着已经在微信群里下单的消费者们下来提货,“基本上一个小时内就会一扫而光。”

尽管如此,务农过程中遭遇的困难和亏损还是加剧了史门杰的焦虑情绪。2017年,经历了一阵持续的眼部疼痛后,史门杰被诊断出甲亢病情加重。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下,她通知了远在老家的父母,这也是家里人第一次知道史门杰的创业经历。他们当时很惊讶,说“你怎么会干这个”,“又苦又累”。虽然是大学生创业,但“还不如接着回去考研究生”。

最艰难的时候,“放弃创业,回城里上班”的念头也曾在史门杰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从未中断过农业知识的学习,从创业到现在的7年间,她几乎每天都会花两个小时上网课。

一开始,史门杰偏向于选择实操类课程,比如何时给蔬菜打杈、如何种好番茄等。每听完一门课,她都会下地亲身实践学到的知识,但久而久之,她发现这些理论知识并不都能完美奏效。在一位网课老师的指导下,史门杰兴致勃勃地培育出了一种新的甜瓜,结果甜瓜的皮是苦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自己实践出真知”,这是史门杰在搞砸了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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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史门杰看中了顺义一座通过了有机认证的农场,考虑到有认证后卖货会“更硬气”,以及个人生产计划上的调整,她离开了旧基地,在这座农场里租下了一间暖棚。

史门杰提到的有机认证,是指经国家认证认可监督管理委员会批准的认证机构认证后,有机产品的生产和加工过程达到一定标准。2013年,国家认监委颁布了第一份《有机产品认证管理办法》,此后,又在2014年公布了一批产品认证机构名录,并在2015年修订了相关法令。

制度的建立促进了有机农业的发展壮大,也催生了认证检测市场的乱象。国家认监委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年底,中国共有认证机构481家,检验检测机构数量更是高达4万家。也正是在这一年,国家认监委正式发声,要“加强认证检测市场监管”,规范有机认证市场。

“入驻农场后,我才意识到整个认证过程还是比较草率的,当时农场并没有监控,检测人员也没有对每一批蔬果都做抽检,再加上市面上的检测机构鱼龙混杂,这让我对所谓的有机认证产生了怀疑。”史门杰说。

此外,由于有机认证每年所需要的费用动辄数万元,对小型农户而言难以承受,史门杰放弃了接受正式有机认证这条路线并在几经辗转后,她在离市区更远的密云找到了新的大棚。

在和消费者沟通时,史门杰不再以有机作为卖点,而是强调作物的“高品质”:承诺不使用激素授粉,坚持自然成熟和有机肥种植,保证农药无残留。

说到这里,史门杰当即从棚里的藤蔓上摘下来几颗新鲜番茄放进嘴里,并邀请《第一财经》杂志记者一同品尝。

这类名为草莓番茄的品种酸度和糖度都非常高,即便是成熟的个体,外皮表面依然带着独特的青肩印记。“判断是否自然授粉、自然成熟的技巧之一,是看番茄籽是否数量足够多,且颗颗呈金黄色,催熟的番茄可能外部通红,但里面往往籽粒稀疏,且泛绿。消费者可以很直观地看到。”

知识青年返乡的优势也在种番茄这件事上凸显出来。为了培育出让人满意的番茄,史门杰来到密云后的第一项研究就是让番茄“上高架”。

过去,高架栽培法常见于草莓等品种,在番茄种植领域的应用并不多。将植物从传统的土壤转移到高架栽培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免去工人弯腰劳作之苦,从而达到省力、省工的效果。史门杰决定效仿草莓的种植方法,这个大胆的想法让身边人感到“惊讶”。但她认为,省人工是做农业“最关键的因素”,这样的尝试很有必要。

在栽培时,史门杰又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放弃了土壤,在高架上使用统一调配的基质栽培,原因在于,“每个园区的土质都不一样,蒸发量也不同,灌溉量等数据无法标准化。”在研读书籍和论文时,史门杰留意到日本、荷兰等国很早就开始了基质栽培法,但当地农民使用的基质大多会添加含有化学元素的营养液。出于对绿色栽培的考量,史门杰最终在含有草炭、珍珠岩和蛭石的基质中,创新性地加入了蚯蚓粪和羊粪。在大棚内做了十余次对照实验,花了近一年半时间后,她终于确定了满意的配比。

生意逐渐做大之后,有不少年轻的本科和硕士毕业生曾找到史门杰,希望能加入溜达农场,甚至有人愿意辞职从农。这让她既欢喜又担忧,喜是因为,个人的学习能力在现代农业生产中愈发重要,忧则是因为,她害怕这些年轻人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带着幻想来到农场,实际上是把自己扔进了一个比城市生活要艰难得多的环境。

私营农场CSA模式探索

从将部分土地转租给市民以获取租金,到和当地传统农户合作,再到以自主经营为主、与其他农人共享销售网络为辅—石嫣的农场创业模式经历了3个版本的迭代。

相较于史门杰这类“半路出家”的新农人,石嫣的职业发展道路可能更典型。作为北京“分享收获”农场的创始人,石嫣博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师从中国“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且在美国农村有过半年的“洋插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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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顺义柳庄户的“分享收获”,是一家“被报道率”很高的私营农场,也是中国第一家社区支持农业农场。社区支持农业(CSA)模式起源于日本,兴盛于欧美,指的是社区附近的农民,以及农民所生产产品的消费者之间的联系。消费者提前下订单,农民根据订单量来规划生产并配送至居民家,它的本质是相互承诺的信任关系:农场养育人,人支持农场并分担内在风险和潜在收益。

在人类大部分历史中,人都与生养自己的土地紧密相连,但城市化和全球化改变了这种传统。石嫣翻译的《分享收获社区支持农业指导手册》一书中给出了简要的解释:“农民独自承担了这个无情的、不断增长的全球市场的风险,这个全球化的大市场已经使得数百万农民离开了土地。CSA针对这一螺旋式下降趋势提供了一种最有希望的替代方 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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