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
作者:薛巍(文 / 薛巍)
( 德勒兹 )
精神分裂分析
1995年11月4日,70岁的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从巴黎的寓所跳楼自杀。自杀前不久,他在电视台录制了一套哲学节目,按字母顺序讨论一些主题,a是animal(动物),b是boisson(饮酒),g是guuche(左翼),s代表的是风格而不是“自杀”。但他在讨论“欲望”时说到自杀,说有些年轻人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反俄狄浦斯》一书,吸毒、酗酒、干傻事,“一位因为崩溃而自杀的老人,他至少已经活过了一生,但不支持一个崩溃的年轻人这样做”。
德勒兹著作的英译者玛斯素美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的导读中说:“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两个名词,两本书,两位作者,它是德勒兹与加塔列合著的两部著作《反俄狄浦斯》(1972)和《千高原》(1980)共同的副标题。两部著作语调、内容和写法上的显著差异就像是它们的副标题中第二个名词‘精神分裂’的写照。德勒兹和加塔列所说的精神分裂指的不是一种病理学状况。精神分裂与世界的脱离是应对世界的方式,作为一种积极的过程,精神分裂是一种创造性的连接、扩展,而不是后撤。精神分裂通过观念的增殖,扩大了生命的界限。”精神分裂是一种思维方式,把生命看做不受任何确定的规范或自我形象统治的,而是流动变化的。
德勒兹和加塔列提出用“精神分裂分析”取代“精神分析”。他们认为,精神分析将欲望和缺乏、需要、精神失常联系在一起,这导致了人和世界联系的拜物教,使所需要或所缺乏的对象具有过大的意义,同时也会使欲望服从于外在目的、集团利益,使人失去自身的本质,同自己异化。因此,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是紧密相连的,这种联系体现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精神分析直接参与了资本主义的压制,让资本主义来操纵欲望。
精神分析把欲望限制在俄狄浦斯情结和家庭的范围之内,而精神分裂分析则把欲望看做对整个世界的欲望。弗洛伊德的精神病患者是一种被社会规范化的正常人,他为了适应社会存在的要求而压抑自己的欲望,而德勒兹和加塔列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则是敢于按照欲望的规律生活的人,他反抗对欲望的压抑与扼杀,要求把人的欲望释放出来,而不至于转化为精神病。
( 加塔列 )
精神分析将无意识理解为想象的、象征的表象,是某种主观的东西。精神分裂分析认为,无意识是独立的、自己创造自己,无意识包含着一种革命的分析力量,它要把欲望的运动从等级体系的社会强加的形式中解放出来,它要打破被压抑在欲望之中的主体,创造出后现代的新的欲望主体,即分裂主体。所以,“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是正常世界的疯人,而疯狂世界的正常人,他是没有家庭的孤儿,没有信仰的无神论者,没有居所和领地的游牧民族。因此,精神分裂完全是革命性的,它是个体逃脱资本主义的现实原则,逃脱压抑性的自我和超我的各种限制,逃脱俄狄浦斯情结的过程。
德勒兹和加塔列认为,从人类的一般历史来看,世界历史的发展是一个非地域化的、解码化的过程。在原始部落中,一切都被符号化,每一个姿态、每一个生活情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规律约束,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是社会的。而资本主义则完全相反,它使每一个个体成为自己身体或器官的所有者,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力。所以资本主义社会是普遍的非符号化或普遍的解码。原始积累使农民离开了土地和家园,成为无产阶级,财富可以自由流动。资本主义是一种反传统的制度,它在摧毁旧的信仰和禁令的同时,造就了自主的个体和流动的解放。然而,资本主义并没有为极乐的游牧生活或绝对的个体创造条件,反而在解码的同时又重新制造出符号。资本主义的现代国家又为人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以及社会的每一个方面制定出新的符号,现代资本主义造成了历史上所见到的对欲望生产的最残酷的压抑。
他们认为,整个资本主义的发展就是一个从欲望生产蜕变为欲望压抑的过程。因此,后现代主义就是要超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重新恢复欲望的生产和流动,恢复精神分裂的活力。
游牧思想
英国卡的夫大学教授伊恩·布坎南在《德勒兹与当代世界》的导言中说:“德勒兹说,你只有弄清一位哲学家反对谁,才能真正地弄清他的思想。要想理解他们,你需要知道是什么点燃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接受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挑战,想去说些什么。很多人都会说,德勒兹跟尼采一样,反对黑格尔。至于德勒兹为何反对黑格尔,很多人都满足于一个简单的哲学解释。但德勒兹觉得黑格尔的哲学无法忍受,并不只是因为他认为辩证法是一个很糟糕的概念,或者他反对以否定为基础的形而上学,这些都是肤浅的哲学家对黑格尔的抱怨。德勒兹忍受不了黑格尔的哲学,是因为他认为黑格尔提供了一种奴隶的世界观。更糟糕的是,这种思想模式通过把主奴辩证法当做推理的核心,帮助奴役我们的体系合法化,使它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唯一的选择,预先排除了提出我们自己的问题、形成我们自己的思考的选择。这跟德勒兹对哲学的目的的看法有区别,他像马克思一样,认为哲学不只是要解释世界,还要改变世界。”
《千高原》出版于1980年,写了7年,篇幅达700页。该书宣称,文学和其他一样,处于一个反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作家如果不服从一个使他们的作品市场化的同化过程,就会被边缘化,很难自由地创作。所以德勒兹设想了一千个高原,为作家、画家、音乐家、哲学家、语言学家和社会学家提供互动的空间,为创作者提供支持和更大的自信。现代的游牧民族——全球资本主义时代再度发明了草原,他们的运动弥散出一个生成的平滑空间,它不能被纳入到现存的边界之内。平滑空间被反全球运动采纳,为新的反资本主义的抵抗运动的空间做出了贡献。
德勒兹和加塔列对他们提出的问题的一个回答是公理化。公理化是社会组织的最新形式,社会组织对他们来说,就是欲望的流动的组织。他们认为,欲望是一种宇宙能量,总是被变成对某种东西的欲望,但是,欲望真正的形式应该是生产,它应该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东西。欲望是宇宙中一种把事物组合起来的力量,但它在组合时没有计划或目的,结果也总是不确定的。它也许会生成一种新的东西,也许会分解什么东西。
游牧思想不寓居于一个内部层次分明的建筑内,它在外部自由地移动。它不停留于单一,而是漂浮在差异上。它不尊重表象、客体、概念和存在之间的划分。概念不是反映世界,而是沉浸于事物不停变化的状态。一个概念就像一块砖头,它可以被用于建造一个理性的大楼,也可以被扔进一扇窗户。砖头的主体是什么?扔它的那只手臂?跟手臂相连的身体?身体上的大脑?使身体和大脑连接起来的状态?都是,又都不是。什么是它的客体?那扇窗户?那幢楼?那幢楼庇护的法律?法律中保护的阶级和其他权力关系?是又都不是。因为他们感兴趣的是环境。因为概念不受约束的用法是一系列环境、变化的组合。概念除了它自身以外,没有主体或客体,它是一种行动。游牧思想用开放的等式取代了封闭的等式,用“手臂+砖头+窗户+……”取代“我=我=不是你”。不是把世界分解成具体的相互分离的组成部分,把它们的“多”还原成“一”,按照高低加以排列,而是综合一系列不同的环境。游牧思想的方法是肯定,不要把力量与权力混淆,权力是力量的驯化。野蛮状态的力量从外向里,打破约束,开启新的景象。权力构筑的是高墙。
游牧思想的空间跟官方哲学有质的不同。官方空间是格子状的,其中的运动是被限制的,就像飞机是要飞确定的两个点之间固定的路线。游牧空间是平滑的,或没有终点的,你可以从任何一点出发,向其他点移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就是要创造一个平滑的思想空间。这不是这类尝试的第一次问世,斯宾诺莎称游牧思想为伦理学,尼采称之为快乐的科学,阿尔托称之为“被加冕的无政府状态”。游牧思想不限于哲学,或者说,它是具有多种形式的哲学。制片人和画家只要探索他们的媒介的潜力,突破既有的道路,就是哲学家。严格地说,数学和音乐创造了最平滑的空间,他们会把哲学叫做有内容的音乐,而不是把音乐叫做纯净的哲学。■ 精神分裂资本主义